有時候,理解並非透過思考而來,而是透過悸動的心臟,以及胸口那令人發疼的柔軟。
倘若姜峯楠(Ted Chiang)的作品可以被形容為冷冽熠熠,劉宇昆(Ken Liu)小說宛若散發青銅般神祕氣息,那麼金草葉《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則是進入未來世界與外太空科技時代更必備的「解憂雜貨店」,負責解開託付背後的謎底。閱讀七篇科幻小說帶來的情感餽贈,源自每篇角色從蒙昧不解至觸及真相的歷程。真相揭露,其對大時代而言算不上什麼祕密,然對角色來說卻至為關鍵,發現與看見往往帶來顛覆性的感受,猶如科技奇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意味文明被徹底顛覆的事件點後,未來變得全然無法預測。金草葉帶來的故事,多半洋溢這樣的特質。
必朽的神話
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哭喊神話》在〈生存的神話〉章節裡有一段話:「必朽是有好處的——我們會經驗自己的孤寂,且就像宙斯說的:『虛幻的痛苦——抓住自己無法保有事物的甜蜜感傷。』」其中一句更是深擊人心——「人類之所以能夠全心去愛,正因為我們是必朽的。」
無論科技再萬能,亦非無所不能。人類注定擁有的孤寂、脆弱與短暫,哪怕是運用技術頑抗,完整與不朽都離人類萬分遙遠。不過,正是這份「可一不可再」的痛切讓「人不能踏過同一條河兩次」不光作為名言,而顯然晉升為普世經驗。
在〈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裡的研究員安娜身處宇宙拓荒時代,她為曲速引擎太空船搭配研發了深凍結技術,期待做出貢獻。然而,研究期間最新的蟲洞隧道航行打亂了計畫,最後更因參加學術發表而錯過最後一班飛往斯倫伯尼亞的太空船。透過蟲洞能更快捷安全移動,於是政府拋棄了曲速與深凍結技術,關閉某些航點,也遺忘了等待前往的乘客。
「難道我們不是在一點一滴地增加宇宙中孤獨的總和嗎?」老去的安娜問著一位奉上級命令來報廢太空站的男人。「從前的分離不是這樣的意義。那時我們至少身在同一片藍天下,生活在同一顆星球上,呼吸著相同的空氣,但現在我們卻身處不同的宇宙。」明知自己一生都無法再見到家人,人類亦無法以光速抵達某處,安娜展現的決心與行動動人眼目。說出「我很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的安娜,駕著破舊太空船加速飛離的畫面,讓讀者彷彿淋受神話感的悲劇洗滌昇華。
〈共生假設〉亦是如此。5歲起在育幼院宣稱自己來自「那個地方」的柳德米拉,學會握色鉛筆後,便一心一意繪起那個美麗世界。世人瘋狂迷戀她的作品,由於「面對柳德拉米的行星,人們回想起了自己放下的、非常古老且遙遠的某種東西。人們不知道自己在思念什麼,但還是流下了眼淚。」她的「行星」系列畫作曾被歸類在不存在的世界,多年後,太空望遠鏡傳來的數據讓觀測站人員發現原來「那個地方」真實存在。後續,韓娜和秀彬在「大腦解析研究所」經研究嬰兒啼哭,大膽假設出曾與每個人類幼年共生的「牠們」,正來自幾十萬年前存在的「柳德米拉行星」。即便牠們與多數人的幼年記憶一起離開,可與人類長久共生、思念故鄉的「牠們」都曾顯影過深愛的來處,「曾經停留在人類大腦中的痕跡,即使茫然且抽象,但卻是始終無法抹去的記憶。這是對曾經教育和照顧過我們的牠們隱隱約約的思念。」故這段記憶成為集體潛意識般的銘印,人類意識中的原型。田立克(Paul Tillich)在《存在的勇氣》扉頁寫下:「能夠廣納愈多虛無的存在,其對存在的自我肯定便愈強。」自幼「細膩、敏感、且會聆聽自己內心聲音」的柳德米拉獨獨至成人還能感知「牠們」,視之為摯友,畫下「不要離開我」系列作品。「神話是奧秘的外衣」湯瑪斯曼如是說,小說中解開真相的研究員們對於一連串猶如「神話」的柳德米拉事件,無疑激盪出思念之情與家的歸屬感。
跨越語言的理解
〈光譜〉令人想起電影《異星入境》外星生物降臨地球,與人接觸的神祕時刻,這篇故事亦有此般神啟瞬間,不同的是,主角為太空實驗室裡的生物學家熙貞,落難至異星遇見未知的高階智慧生命體,被「路易」拯救收留的故事。善良的路易壽命極短,而死去的路易會由下一個路易繼承,異星洞穴的生活,熙貞一共遇見4個路易。透過相處,她領悟出「路易們」能透過作畫方式記錄自身及部族歷史,故每次路易重生後,都能藉由畫作瞭解眼前的一切。對路易來說,人類熙貞是危脆須照料的;對熙貞而言,照顧她的路易等同暴露於有害環境下,脆弱易死。「路易是一個以人類感覺無法徹底感受和理解的存在。」熙貞和路易從未放棄理解彼此,多年後熙貞讀懂部分路易留下的日記,「她是一種既驚奇又美好的生物。」外星人與人類之間,脆弱的部分竟能抵達理解,這是跨越語言的溝通意志。
放到母女關係亦然。〈館內遺失〉故事裡智旻被圖書館員告知母親上載的心智,遭人刪除索引,因此想查閱她的資訊頓成大海撈針。智旻查明來龍去脈時,意外踏上重新理解母親之路——金銀河身為封面設計師十分熱愛出版業,但隨著紙本出版夕陽時代來臨,加上懷孕,竟遭出版社提前解雇。人生進入生兒育女階段,銀河歷經產後憂鬱,斷裂了自身與孩子智旻、裕旻的關係。長年以來,智旻認定銀河未扮演好母職,這念頭持續至智旻有了身孕,才嘗試理解母親脆弱的一面。當智旻成功運用母親紙本書連上心智,赫然見到母親進入婚姻前的房內布置光鮮亮麗,書籍、畫作一應俱全,「在尚未套上名為孩子的枷鎖之前,才是母親真正的人生啊。」。母親成為母親前的樣貌,讓女兒終於跨過言語、生死界線,「我理解妳了。」劉宇昆《隱娘》有一篇〈鬼日子〉,也在情節中呈現了跨越時空的領會——「有時候,理解並非透過思考而來,而是透過悸動的心臟,以及胸口那令人發疼的柔軟。」
撇除理性認知,反而更令人不安,也益發可貴。紀伯倫《先知》〈離別〉篇:「你們身上看似最柔弱、最迷惘的部分,其實是最強健、最堅定的部分。你們的骨骼結構,難道不是靠你的氣息來支撐和強化的嗎?你們建立的城市,和構成城市裡的一切,難道不是源自你們已不復記憶的夢想嗎?」諸如此類的感悟同樣貫串於〈為何朝聖者去而不返?〉裡。即將成年的黛西對村莊的朝聖儀式,尤其是半數朝聖者去而未返好奇且困惑。尋找真相過程裡,慢慢挖掘出「村莊」的創始者莉莉與奧莉薇的故事。莉莉為創造完美人類而設計胚胎,奧莉薇正是她的孩子,卻也跟她一樣臉上存在醜陋疤痕。莉莉為女兒打造宛如烏托邦的「村莊」,居住其中理該更幸福,但是為何不少臉上有疤的村民仍選擇「初始地」(地球)定居?充滿階級、歧視、傷害,使人心碎,竟會是某些人選擇不回村莊的理由?誠如黛西發現,「我們雖然幸福,但卻不知道這種幸福的根源。」村莊之人愛上初始地之人,或許證明了人與人之間需要的不是完美,而是完整。「如果不改變那個世界,便無法與相愛之人找到完整的幸福。」便是停留的理由。
那麼,〈關於我的宇宙英雄〉則找到前進的理由。由於深深崇拜宇宙英雄崔在京,佳倫報名參加了賽博格改造人穿越隧道任務。進行上太空前身心檢查過程,她意外聽聞在京阿姨當年淪為逃兵,而非搭上爆炸太空艙執行任務的英雄。懷抱震驚不解,歷經賽博格改造強化訓練與各界採訪,佳倫多少貼近了在京的心情,包含何以在京選擇不上太空,而是躍進大海,擁抱對人類來說同樣廣袤的世界。理解過在京後,佳倫仍決定不畏艱難抵達隧道,見證另一端的「新」宇宙,因為她想告訴在京阿姨,「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見到自己的宇宙英雄,佳倫會告訴她,宇宙另一端的風景也相當壯觀。」選擇前行的佳倫同理在京,而她也相信在京會理解前進新宇宙的她。
阿波羅七號太空人羅素和其他太空人一起在登月小艇上觀看太平洋上的日出後,他形容該次歷史事件——「我認為我們參與、改變了人和生命的本質。」自人類進入太空進行探險,寓言式新神話之門便開啟了。太空與科技的意義於文明具有飛躍性,但能打動人心的並未因通向無垠彼端而有所不同。也因而,金草葉《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鍛造的時間空間曲度再大,未來世界之難以測料,我們都能感受到某種共通性——生命本身即有奇點。阿波羅七號太空人羅素和其他太空人一起在登月小艇上觀看太平洋上的日出後,他形容該次歷史事件——「我認為我們參與、改變了人和生命的本質。」自人類進入太空進行探險,寓言式新神話之門便開啟了。太空與科技的意義於文明具有飛躍性,但能打動人心的並未因通向無垠彼端而有所不同。也因而,金草葉《如果我們無法以光速前進》鍛造的時間空間曲度再大,未來世界之難以測料,我們都能感受到某種共通性——生命本身即有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