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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流浪的第四個年頭,你們沒有人認識我,甚至明明聽說過我,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似地。這個初秋我在華山一帶岳廟邊落腳,成天低頭工作,麥子長呀長,直到湮沒蹄子,漫過身後的木犁,我才能歇會兒,去陋破的石槽吃點亂糟糟的穀糠。
我吃著吃著,就想著去一旁池水喝點水。在平靜水波映照下,我再次撞見自己的長相。
你是誰?一雙朝天毛耳朵,擠簇在一起的鼻孔之中有數不盡的鼻毛。牙齒爬得辛苦,好不容易勉強擠入這張嘴,只要我嚼完草料,它就發酸。我轉個側身,但依舊只能看到永遠走不完的石磨,連我那經常被鞭打的屁股也見不著。這模樣狠狠勾出我的悲傷,我想掩面哭泣,但是我沒有雙手,從其他人眼裡看來我只是一頭不停原地踩踏,徘徊不去的傻驢。
可是,悲傷不了太久,我便被一道聲音喚回了。
這四年來,我只要聽見這聲音便寒毛直豎。一般人聽來會輕鬆笑笑,什麼嘛,就是普通的男人聲音,可能還有人覺得略帶口音的低沉頻率很迷人。
曾經這麼認為的人正是我。
聲音對我來說就是一帖迷幻魂魄的藥,他是掌握聲音的高手,我發誓。
不行了,我得停止,這聲音又再次刺穿思緒,逼使我必須停下一切,或者開始一切。
作為一匹驢子,我行動飛快,必要的時候什麼都吃,只要呼喚我,我便會即刻到他身邊,哪管那是高山之巔,還是海中央。除了不會飛,我能馱重,我能掘土,這不是銀兩能秤的價值。所以,趙季和始終沒將我賣掉。
他是誰,他就是過去曾光顧板橋旅店的旅人。他的表面身分是來自許州的商人,但是且看他現在的模樣,任誰也不會信我的話。若有通靈的道士或異人,他們甚至懷疑我編造謊言。他們會說,這年頭,連驢子的話都不能信!
面對絕對不利的環境,我只有悄然呢喃,在多數人入夢的深夜裡,說給天頂的星子聽。它們聽得頭都垂下來了,驚訝地要我再說一次。我禁不起拜託,就把故事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它們,這些故事成為一顆顆細小的花粉,鑽進我的鼻子,搔撓我的理智。我沒留意,就是一個大噴嚏,這噴嚏把信號傳給腳蹄旁的小草,小草們列陣成群,竊竊私語,因此只要是曾經窩身在草叢中的,心跳搏動的動物,凡是路過,就有我的故事尾隨他們離開。
他們是我勞苦生涯中一點點告慰,他們的足跡離我遠去,但我相信在他們短促的生命中,已經把我以下想說的故事埋入土裡。屬於我的故事,終有一日會花開遍野,在花海之中,我會做回那個洛陽城最美艷的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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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裡,沒有哪個地方是寂寞無聊的。四處林立的店舖和旅社,華麗無朋。此地氣候最宜人,我從大同那六月雨雪,風沙四起的地方遷移過來,圖的就是大城市的便利和人潮。
還有神秘。
趁夜還未黑透,我從包袱裡抖出一對穿著衣服的人兒,他們一出現,便從關節再長出新的手腳,他們是我自幼的好友,沒多久,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天生的蜘蛛那般。我對他們交代幾句,他們就飛也似地消失了。一個時辰過去,天色烏暗,他們扛著巨木回來了。他們找的木頭色澤溫潤,紋理深刻,遠遠就能嗅到深沉香味。
幾盞燈滅工夫,鼎天立地的房子被他們搭建完畢,我享受著樹材成為家屋的過程,在每個加快的過程之中,仍然可以窺見細膩的細節。我站在梧桐樹下靜靜看著月色如何將它上色、拋光。他們造的任何東西都需要月色淡薄髹上的洗禮,我摸著已然成形的屋樑窗框,但內心覺得還少了些什麼。這對人兒顯然知道我的心思,他們利用剩下的木料造了桌子、椅子、床鋪,就像小孩堆積木那樣簡單,再把所有桌椅一一安置擺設在屋內。
好了,現在看起來像是一間旅店了。
我讓這對辛勤的木頭人兒休息,他們是我的命根子,是爺爺死前送給我的禮物,讓我給他們起個名字,於是他們就成了小藍狗與小玉鳥。在認識他們之前,平生沒見過狗兒是藍的,也沒見過鳥兒是玉雕的,而在傷心之中,誰還計較他們是什麼做成的?
最初,他們的確只是狗與鳥。就在我居無定所,在流浪中長大的過程裡,他們竟學會賦形變化——他們能從地底鑽出一條亮晃晃的水龍,噴上天去,又一下子在雲端擘分開來,舞動翅膀成了雙飛燕。我一吹口哨,他們聽聲辨位,立刻停到肩膀上,再一會兒凝然不動了,化為木偶,安安穩穩躺在掌心。
今日,他們什麼也沒玩,大概是造房子太累了。於是,我把他們放在蠟燭上,他們浮在燭心之上,沉沉睡去了。
開張之前的日子,忙的事情可多了。
我帶著木頭人兒到街市遊走,主要是讓木頭人兒仔細瞧瞧絡繹不絕的旅店有何厲害之處。我則沿路觀察著洛陽城內流行的衣著服飾,以及男女老少說話的口音,心忖,這都得學。
忽然,靈感自迎面幾位艷美女子那兒飄來了。她們的妝容宛似薄霧中纖纖招搖的花朵,衣襬飄出幽谷中微微壓抑著情感的氣味。我回到自己的房裡,對著銅鏡,朝鏡面吹氣。不一會兒,便浮現一張我見過的臉龐。
一面對鏡,我便忙著伸手拉長眼角,調整頭型,捏塑鼻形。
這有點難,所以我反覆嘗試,直到一夜過去。
隔日當我推開門,步著洛陽女子流行的步子。
在洛陽城走繞一圈,在市集買著東西,實際不經意說起旅店的事。第一個撞見我的男人,眼神傳達著全然的驚愕與藏不住的仰慕。
我知道,生意有譜了。
回到旅店,我坐下來,在一塊匾上揮筆而下,板橋。
我全都設計好了,洛陽城的人們將會透過口耳相傳,知道這旅社是新寡的婦人開設的,她富裕而熱情,對於歇宿的旅人永遠笑臉迎客。
匾額寫妥,酒旗也迎風招颭,我那雙木頭人兒把這旅店弄得多絕,只有聰明人才曉得這一棟立在交通要道,邊城之際的旅店,可比別府大院來得了不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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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坐嗎?大人。趁著風起,我特意站到門口假意調整酒旗,實際是招徠生意。
我對誰一概稱大人,他們臉上稍稍露出赧色或得色,我便微笑領著他們入內。為了確保店內的飯菜香時時都有,我那一對人兒就在灶房裡幫忙生出一道道佳餚,菜香茶熱酒暖,我只負責陪客人聊天,看他們碗底朝天。話題剛開始多半都是他們對這幢旅社的驚艷,他們的表情不會錯的,就是一臉賺到了的貪滑,直說以前完全沒發現這裡有這樣一間店,早知就常拜訪了。
客套幾句後,接下來的話題不外是太多的工作,要不就是太醜的老婆。我聽著,隨時替他們斟酒,順道不著痕跡說起等等該結清的費用。
「這……整坐洛陽城沒聽過這麼便宜的價格。老闆娘,妳該不會到時候再額外跟我們敲一筆?」問話的人咄咄逼人,他一身青色布衣,臉上神清頗為懷疑。
「欸,你會不會說話?老闆娘,我們今天路趕,改次一定來住。」另一位布衣緩頰道。
還不明白他們這種人既要賺便宜,又要往心上蹭疑的心理嗎?
我悠悠一嘆,語調不傷,臉上多了幾絲細紋,這才符合新寡的身分。接著,淡淡凝住眼波,朝他們的唇心望去。無聲勝有聲,將他們眼神內的焦慮懷疑化柔了。他們約莫沒發覺,一對對眼球泛上一抹淡淡的藍。
彼此之間的交談在此止煞,他們滿意地點頭,並付了訂金。
這是板橋旅店的第一批客人,至於在門口徘徊的是今晚即將入住的第二批、第三批……,直到把整間旅社都填滿。
於是我繞到廚房,要求木頭人兒把菜餚燒得更精美鮮味。果真,當客人開始絡繹不絕時,他們吃菜飲酒,高聲喳嚷著官銜和職位,還是誰誰又上了青樓。年紀老幼均有的男人們,把這兒當作了一處花費挺省的溫柔鄉。我挪步使力,他們一絲毫都沒發覺杯中酒是怎麼斟的?他們只管盡情把牙縫塞滿,再豪氣地問,今晚有幾間?全包了。
他們彼此互不相識,只是因為差不多時間進了旅店,竟能陶醉在短暫虛假的盛情之中。我抿嘴笑,飄抖在腳邊的裙襬,適時送上了暗香。
於是乎,我便輕聲宣告,各位要休息了。
一票人推推搡搡,乘著酒氣,有那幾個片晌,飯飽酒足後的黏膩面孔湊過來,狎意地撥弄我的髮髻,再哈哈大笑地說,走罷,去睡吧!
他們魚貫進入房內,立刻倒頭呼呼大睡。我聽著他們的呼息已經沉入夢的最底端,便招喚我那兩個人兒現身。
我們默契十足,小人兒化身一牛一馬,在樹叢圍繞的後院播撒種子。每一顆種子落地未久,抽芽生長的速度,轉眼就是一畦蕎麥田。
老樣子,我對他們說。
蕎麥成熟後,就在這小小斗室豐盛開來,它們是凶猛的,當人兒把麥穗割下,它們便會兀自強壯地抽長。來回收割了幾次,確定籮筐內的蕎麥已經足夠,他們便停止工作,把牛犁收好,輕輕一撥,就把田畝捲了起來。
接著,他們把麥粒放入石臼,繞圈研磨。磨出粉來,就交給我,我將它跟水充分攪和,揉製成一張張燒餅。這餅要烤得好,得忍得住爐子高溫,要把手伸進去翻面。這完全難不倒我,我俐落輕快地把餅皮翻面,熾火焦出酥脆感,這該是多好的早點!我心想。
隔日晨光灑入窗口,照到這批燒餅時,它們就隨著板橋旅店的客人一道兒甦醒了。
我在門口搖著蜻蛉叫聲的響鈴,滴拎拎,滴拎拎,乍醒的客人聽著這聲音,便會隨著我一同推開門,不自覺走到餐桌旁。
我問,餓了嗎?一面攪動鍋子內的小米粥,這可是燒餅的絕配。
客倌們露出飢餓的神情,頃刻又發現自己似乎失態了,很快地便又啞然。
我捧出一盤燒餅,盡量踩著翩然的腳步,以免驚嚇他們。我猜,他們昨夜的夢相當精采。
手腳跟不上嘴巴的慾望,於是他們吃著燒餅及小米粥時,看起來格外地像一頭動物。
哦,那他們該是什麼呢?我好奇地瞪大眼。
在我眨眼的下一秒,通過他們喉嚨的燒餅已然撐開他們的胃,連煙霧都沒有,他們就成了一群驢。身上的衣服及鞋子全擠得歪七扭八,長耳朵上有幾頂帽子,而他們嘴中還繼續咀嚼著噴香的早點。我忍俊不住,笑了。
他們見著我的笑,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發出嘶嘶的雜音。驚恐瀰漫在整間旅店,他們這才發現自己成了驢子,所有坐在桌前吃飯的都成了驢子。
我不等他們惶恐太久,便慈悲地讓那對木頭人兒帶他們到後院去了。
他們脖子上綁著韁繩,一個接一個,每走一步,身上屬於人類的衣服便自然褪脫殆盡。
留在房間內的是他們的行囊,我解開那些行囊,拿走我需要的。
錢是障眼法,事實上我賴以維活的是那些行囊裡的回憶。倘若被我發現了挾帶記憶的物件,我便得以飽餐一頓。勾出、刮下,分解,物品的形狀隨著記憶濃度的深淺而有所不同,料理的方式亦有改變。
原來這就是洛陽啊,我吃飽了。
剩下的便是帶著這批驢子賣個好價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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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人生,我三娘子多年來都是這麼過活的,直到遇見了趙季和。
他甫踏入板橋旅店,發出的聲音便使我停下手邊工作了。當時,我假裝若無其事,調整好臉部的神情,轉身問他,打尖嗎?
他遲疑了,有房間嗎?
本是一間都不剩的,板橋旅店已是洛陽城的一道特殊風景,許多人慕名而來。可這沒關係,我有的是方法。
我輕輕啟唇答覆,當然有,裡面請。
趙季和是商人,他的外觀告訴我他經營的生意不小,該是布莊,還是同為旅棧掌門,有可能全都不是。
邁入初冬的時節,旅店外橫生的枝椏,落葉入土為安。店內人聲鼎沸,而我依照慣例開始斟酒。菜餚如常豐盛,客人們歡聲暢談,酒氣不從甕裡來,而是從每一張滔滔的嘴中溢出。
任誰都會欣羨這兒的暖和,為酥炙乳豬,為核棗軟泥糕點,為清冽甘醇的菜蔬而軟化。把頭擱在窗口的孩子或乞兒,我也替他們端去幾道菜。由是,板橋旅店亦博得善名。
正是一切如常,我才會在他清冷的話語,讀出濃重的惆悵。趙季和獨身一人,飲酒也是默默的。我斟酒,他才喝。像是珍重佳釀,他喝得謹慎。
我問,怎不多喝些?天冷。
他沒有抬頭,額際黑匝匝的髮線圈住神情,他牽動細微的神態,才那麼一頓,他便示意我再倒一杯。
悠悠說起身世,他的聲音低得像是雪地裡踽踽滑行的雪橇,卻又同時清澈地折射出我想獨伴他身旁的渴念。想再多聽些他的故事,不知是對離散流浪的故事太過執迷嗎?我心下開始左右為難,這究竟要讓他喝多些?還是喝少些?
萬萬沒想到,這一絲猶豫帶來的風暴,已經埋下壓垮窗外冬梅的契機。
我是一位忙著把驢皮人身牽去市場的美艷三娘子。
我迫不及待要見證今夜,享用今夜。於是,依常磨製要給客人的麥粉,那略透淡淡粉色的粉末,揚起魔域的咒語,連我都聽不真切,這一切就完成了。這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年中的平常一日,然而對於偷窺這一切的趙季和來說,那可是崩天烈地的大事。
隔日,他託辭頭痛,連早餐都不吃就付款走人了,我內心一以喜,一以憂。揣度的刻度在我眉間緩緩移動,我閉上雙眼,耳畔迴盪他快馳的語句,隆冬將近,雪色替板橋旅店鍍上化不開的白銀,也的確我手邊的銀兩就快攢積完畢,足以讓我遷徙到另一座城市了。
就在下一個故事開始之前。
我身在店鋪流動不止的人流之中,聽見了趙季和的聲音。這回,他顯得健談不少,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除了聲音的語調有隱匿不住的春躍,我亦在一杯續一杯的瓊漿玉液中,嗅到他昏昏欲睡的氣息。
睡罷,睡罷,扶著他輕輕靠在枕几,我知道這一切很快要步向終結。
怎麼來到便如何離開。板橋三娘子,我把這名號留在洛陽城。
只是,可惜了我再聽見趙季和的聲音,將是不堪的長鳴嘶吼,在擁擠的牲畜市場。
這是我最終作為板橋三娘子留存的記憶,我唯一沒料想到的是,再也聽不見自己聲音的是我自己。
趙季和如斯厲害,他的身世與他自身毫無關涉,這些編造的消息及逼真的眼淚,全是他做為官差所使的計謀。我當時聽官差二字也不怕,孰料我竟誤吃了自己製造的燒餅。
天!我那對木頭人兒跟著我遭殃,它們為了不聽趙季和的命令,雙雙投入熊熊大火,燒個天乾地淨,連同這幢板橋旅店,一夜抹除曾在洛陽城的印記。
日後有人問起,噯,那間熱鬧的板橋旅店還在嗎?
恐怕天荒地老,也無人給出答覆。
四年有餘,雪融的季節,春寒料峭,我駝上趙季和,他的臉面我看不見,事實上他也不允我看。
豎直了雙耳,我姑且聽著吧,聽著迸出雪霜,冒出枝枒新綠的聲響,刷沙細微搔痛我耳中最敏感飽脹的情感。
板橋三娘子行萬里路呵,我哼著自己懂的歌謠,一步一雪印,在生命給我下一個輪轉前,我將不知這橋墩走到了盡頭,將會遇見一名老人。
他神力無邊,與我有緣。
我將不再是三娘子,咿,也不再是一頭日行千里的神驢。
生死難測,那又是另一樁故事,值得拖上一天的磨,慢慢兒地磨。
(刊載於2018年九月份《幼獅文藝》)(刊載於2018年九月份《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