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時,我會走進山裡,其實是走進自己心裡,那可以發現真正的自己。當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時,我會走進山裡,其實是走進自己心裡,那可以發現真正的自己。
廣義來說,《成為真正的人》整部小說都在輻射呼應深度心理學中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歷程。在《英雄之旅:個體化原則概論》中,莫瑞.史丹(Murray Stein, Ph.D.)解釋個體化是一種「意識提升與發展的歷程,需要與個體人格面相建立有意識的關係,在意識層面盡可能涵蓋所有的特質,整合從中發現的各種對立與張力。」在榮格(Carl Gustav Jung)看來,「個體化是一種天生的力量。在成為一個人的過程中,想要創造特異性、尋求意識的擴展,這樣的驅力深植於本性當中。個體化是一種心靈的運動,只要活著,就可以繼續成長。」表面上故事主線是哈魯牧特這位主角歷經初生布農族部落之不祥、花蓮港市棒球失落之夢、對海努南的愛戀與死亡衝擊、三叉山墜機而全員玉碎之劫,實則我們可以從每一段小說情節經歷裡,瞥見抗拒、戰勝、擁抱陰影的里程,實際上它是哈魯牧特成為獨特完整個體的歷程。
《成為真正的人》以1945年三叉山真實事件為背景,一架運載美國戰俘的軍機因颱風墜機於海拔3,496公尺的三叉山上。美國陸軍航空軍要求日本政府搜索,負責指揮的城戶所長成立霧鹿搜索隊,集結了日人、漢人、布農族人、阿美族人、平埔族人,深入布農神話中的月鏡湖進行搜救。然而颱風強襲,霧鹿搜索隊不僅一位傷員也沒救走,最後其與罹難墜機者們各自亡故26名。讀者透過哈魯牧特走向小說高潮也是結局之際,或許會不自覺興起一抹沉思,戰爭時期死去的人成千上百,而日本宣布戰敗後由日本統領前往救援的結局竟又是死亡,這背後的巧合不禁讓人思索起,這座多災多難的島嶼住民們的集體潛意識。
台灣,歷經不同政權,融合多樣族裔,這座年輕島嶼在輪番暴力下,最底層顯透而出的特質,或許是消融與和解。哈魯牧特欲與美軍生還者湯瑪士之間辯證出是非對錯的場景在狂風驟雨襲擊下,仇怨角力到最後何以泯滅?湯瑪士選擇為自己注射過量嗎啡。他清晰的澄澈自知,此行絕無生還,在凍死之前主動殞滅肉身,對哈魯牧特來說,極有可能會成為一種道成的啟示與懺悔。昔日,哈魯牧特為了安撫海努南被燒夷彈砸傷的痛楚,他「把窈窕的虞美人草獻給海努南,而海努南只把悲念留給他。」承擔戰爭中的悲念是那時代的共同記憶,而虞美人草雖是罌粟花之一種,但並不能止痛。海努南身體劇痛,哈魯牧特心靈重創,一夕之間,他被迫將愛戀深潛至非語言的深海。深海裡有著哈魯牧特自幼至今的死亡陰影——剛出生就被祖父嘎嘎浪放在紅檜樹洞等死、雙胞胎哥哥帕辛骨利因病而死,這些死亡事件與海努南無端喪命緊緊連在一起,一次次衝擊了哈魯牧特「永恆少年」的面向。
在動盪時代成長的少年,渴望永保純真的願望總是很快受到挑戰。突遭空襲的哈魯牧特強忍悲痛,帶著親自將海努南燒成的骨灰回部落;他惋惜並哀悼逝去的機會絕少,而嘎嘎浪給予理解與等待,他深知「誰要是能花半小時看火焰都是有心事,誰要是從都市回來也有心事。」布農人心事不透過語言消解,而是獵豬。可是,還未重整好心靈的哈魯牧特獵豬失敗了。獵犬受傷過重,包含麻魯,身為獵人不得不選擇快刀結束忠犬的生命。由於哈魯牧特無法真正理解死亡的意義,他一度羨慕麻魯就此離世,而非在死亡之中理解生命,所以他一度陷族人於危境,這與後續他選擇隱匿湯瑪士行蹤而延遲了大隊救援,也有暗自呼應之處。在少年還未正視內在「陰影」之前,他的莽撞行為不會帶來重生。果不其然,直到嘎嘎浪以聖鳥海碧斯之姿冒著暴風雨,拉出躲在橡膠艇氣囊的哈魯牧特,給予火源,他才真正活過來,專注聆聽布農族歷代傳遞英雄事蹟的火語。
知曉一切的哈魯牧特走出風雨過後的岩堆,凝視死後的三平隊長、湯瑪士、嘎嘎浪、查馬屋、桃子醬,以及霜白的水鹿骨,他曉得死亡能跨越族群與物種。哈魯牧特曾在月鏡湖遇見saipukdalah(鹿王),牠戴著冬青刺冕上墳獻花,他遇見鹿王,事實上他激動知曉,其中也有海努南傳來的訊息。只是,獲得神啟的哈魯牧特並未帶來神蹟,拚死救援的結果是全員覆滅,唯有哈魯牧特一人生還。這件事又深刻地衝擊了他思及——「米呼米桑」。襁褓階段嘎嘎浪對他說過米呼米桑,他對海努南說過米呼米桑,而作為所有事件倖存者的他必須永不放棄相會的念頭,才能傳遞真正的英雄事蹟。這似乎諭示著讀者,不僅是哈魯牧特,經歷終戰的台灣人之所以能度過心靈多重危機,靠的是各種非自願的、與死亡協師傷的習練。哈魯牧特多番見證死亡與瀕死經驗為他帶來的並非絕對死寂,反倒在過程中衝破舊有的人格面具,教導他如何面對陰影。放諸島嶼歷史,不難理解島民吾輩何以有著包容與韌性的特質。
這部小說鍛造鋪展韌性之餘,另一面經營則是特殊性。甘耀明透過一位正在成長、於各方面認同均困惑碰壁的布農族少年之眼來說故事,敘事基調與行文顯出邊陲的特殊視野。
「栓皮櫟」哈魯牧特的一切與布農傳統多麼不同——布農人尊崇獵人,哈魯牧特不擅長打獵;布農人認為雙胞胎會帶來厄運,而哈魯牧特是其中之一。作為不那麼典型的布農人,哈魯牧特所喜也不見容於部落,他戀上海努南、喜愛陰性裝扮、偏好著男裙(tabis)、熱愛野球(棒球)。野球文化是隨著日本殖民時帶來的,文明亦然。必須遵守規定進入蕃童教育所的哈魯牧特讓祖父擔憂起「你們慢慢的mimLipun(成為日本人),不再minBunun(成為布農人)。」然而,哈魯牧特說日本語的舌頭卻被鄙夷為「番」,這使他無法真正認同日本,也不會成為日本人;下山為了填飽肚子,背棄祖靈假裝信仰耶穌,多少學會說美語,卻沒想過海努南哥哥會死於美軍轟炸機落下的燒夷彈。
向外尋覓的認同皆失敗,懷抱的青春野球夢隨終戰而蒸發,哈魯牧特終於回過頭肯認自我,向自然、向神話、向夢境學習。傳統上布農人相信萬物有靈,故嘎嘎浪常對孫子說「當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時,我會走進山裡,其實是走進自己心裡,那可以發現真正的自己。」哈魯牧特經歷手刃黑熊,救下雲豹,夢遇鹿王後,也才找到真正的路徑,面對內在的暗面,他終於承認自身對湯瑪士的憤怒源自對海努南死去的悲傷無助,頓悟「好好活著」的意義。活著就能繼續成長,故而「成為真正的人」從來都不是靜態的完成式,而是如同榮格在無數集體潛意識裡所洞見,是每個人終其一生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