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士勤,外找!你家人來了!」經理李虔敏班長從教室後方的門口探出了頭,大聲地叫著。
「帆,我爸媽來了!我先走囉,待回見吧!」士勤掩蓋不住臉上的笑容,一手抓著小帽,三步併成兩步的跑出了教室。
原本就已經空蕩蕩的教室,在士勤離開後,連我在內已經剩下不到十位弟兄了。爸媽不是說要來看我嗎?是路上出了什麼意外?還是因為我打算簽下志願役,所以生氣到連我都不想見了嗎?
從二樓的窗戶往外望,可以看到一樓的廣場上,萬頭鑽洞、人聲鼎沸,放眼所及之處,滿是家人對孩子的關心,又是噓寒問暖,又是犒賞美食佳餚,一整個軍營是沉浸在闔家歡樂的氛圍中。
「陳奕帆,你媽剛打電話來說,今天有事不能來了!」李班長在走廊上大聲的喊著。
什麼?不是之前就說好的嗎?我急得想衝出教室,打個電話回家問個究竟,可才剛走出門,手臂就被班長一把抓住,連拉帶扯的拖進了教室。儘管手臂疼痛,沒能知道結果,心中有著滿腹委屈,臉上的淚水也不禁的沾濕了整個臉龐。
「帆,趕快起床!六點了!」揉不盡眼中的淚水,也顧不了手臂上的疼痛,一陣強光突然從眼前襲來。
奮力的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仍躺在床鋪上,而所謂的強光竟是天花板上那一盞盞刺眼的日光燈 。
「奕帆,別做夢了,趕快起床摺棉被!班長剛宣布六點二十分要在餐廳集合。」睡在隔壁的藍波早已起床,一邊說話一邊拍打著我的肩膀。
被藍波這麼一喊,這才驚覺一旁的弟兄已經在整理床鋪,有的甚至穿好了整齊的草綠服,原來自己一直都是處在夢境中,所以爸媽不能來這檔事,只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瞧著藍波盯著我,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不禁讓我有些尷尬,該不會我剛邊哭還邊說著夢話呢!一想就覺得丟臉,趕忙翻身起床,迎接這期待已久的懇親會到來。
成功嶺為了迎接懇親會,司令廣場周邊的道路預期將擠進大量的車潮,連上的班長們除了值星班長外,其他班長老早就被營部分派去指揮交通或著是帶領眷屬到達役男所在的營區。而且為了讓營區內塞進大量的人潮,餐廳或是各連的中山室都被規畫成為役男與家人聚會的地方,可想而知,這些空間是一定不夠用,所以之前提過的三零二師舊營區,此時就成了最好的替代場所,我們連部的中山室為了要讓給一、二連的家屬們使用,因此部隊才會一大早就趕著在餐廳用上早膳。
「等會下餐廳後,餐盤不用洗,統一放置在外面的餐桶中,所有人六點五十分,連集合場集合完畢!我們要出發到今天懇親會的『二七洞高地』,有沒有問題?!」值星班長站在教室的講台上,大聲的宣佈著。
平日只要一聽到集合,弟兄們儘管動作迅速,但那副不情願的模樣,多少都可以從臉上的表情略見一二,可今天是一整個不同,大夥臉上盡是笑容洋溢,收拾餐盤的動作也格外的俐落。
「二七洞高地」,是三零二師某單位營舍的編號,這塊空地在該單位遷出後,一直就沒有其他部隊進駐,儘管離司令廣場介壽台不遠,但除了偶有連隊跑步會經過外,平日鮮少有人群走進,其空蕩感是遠勝於才剛結束新訓的步三營。
連隊在值星班長的帶隊下,浩浩蕩蕩的從連部開拔到二七洞高地。
「等回,一到三班負責清掃廣場,四到六班打掃周邊廁所…」值星班長調度著連上的人力,儘可能將懇親會的場所佈置到整齊與乾淨。
高地上的營舍老舊,遠不如我們營部來的新穎,兩層樓高的建築,外牆只有塗上水泥、青苔密佈,偶見斑駁之處,陳舊的紅磚更是清晰可見。至於二樓走廊上的女兒牆,高度可能還沒有一百公分高,只怕一個不小心,一溜腳,人就會摔了下去。
「這也不曉得多久沒住人了,地上的樹葉這麼多…」我們第三班負責打掃廣場上的一隅,地上掉滿不少落葉,惹得小毛不斷抱怨著。
「你們瞧!這裡的樹應該有一百年了吧,樹根這麼粗,還一直延伸到牆角耶…」班頭耗子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驚訝的呼喊著。
的確,這邊不像是咱們連集合場上鋪滿著柏油,一整片的黃土地,地上還長著好幾棵大樹;茂密的樹葉提供了不少的遮蔭,粗壯的樹根遍佈,依稀透露著大樹在此生長應該有好些年,想必也看盡這個老舊營區的過往與滄桑。弟兄們掃著樹下的落葉,心裡也緬懷起在這片土地上曾待過的英雄好漢們。
「嗶~嗶~嗶~集合!」值星班長吹起了集合哨。
「注意,洞八洞洞,開始會客!沒有叫到你的人,一律都得待在寢室裡…」值星官傳達著部隊長官的命令。
一聽到士官長這麼宣布,弟兄們不免發出了哀嘆聲。其實這也不意外,畢竟來訪的人潮眾多,要是弟兄們到處跑,屆時家人來了,一時半刻找不著人,那豈不是更糟。
在值星班長的要求下,弟兄們爬上了二樓進入了寢室。這裡的寢室,格局大致與連上的相仿,真要比起來,除了天花板高度較低、門窗為木造外,現有的床鋪上,只剩下一片片老舊的木板而已。一寢的弟兄們,一個個排坐在下鋪閒聊著:
「阿偉,今天你家裡人有要來嗎?」在等待的同時,我問了一下坐在旁邊的揚偉。
「不知道耶,昨天打電話回家,我爸說我媽的身體不大好,要看狀況再決定!」阿偉慢條斯理的說著,但言語中卻帶了些許失落的情緒。
「這樣呀,我想你媽會沒事的啦!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ㄟ,你看,這上頭有寫著字耶!」為了怕阿偉的心情持續的陷入低沉,我趕緊轉換了換題。
抬著頭往上看,上鋪的木板底下刻了不少字,看起來像是昔日在這裡待過的前輩們,在抽籤後,留下了自己的梯數、名字,以及未來要報到的單位。一旁的弟兄們聽到我的嚷嚷,也紛紛往上看。
「阿偉,這裡有你的名字耶…」坐在一旁的小毛,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喊著。
【1539T 阿偉 關渡師】
在一堆文字中發現了這麼幾個字,雖然這個阿偉跟蔡揚偉的本名差上許多,但後頭的關渡師,或多或少都讓人猜著,部隊的駐地應該是在淡水吧。如果揚偉將來的籤運跟這個前輩阿偉一樣,那下部隊後離家就不算太遠,至少不用被分發到遙遠的外島去。
「林奇峰,會客!女朋友找你…」不到半刻鐘,走廊上傳來賴瑞亭班長的喊話聲。
本來大家還你一言我一語的搭著話,聽到班長這麼一喊,竟不約而同地鼓譟:
「水喔!」
「女友耶~」
惹得小毛整張臉瞬間紅了起來,只能飛也似的跑出了寢室;隱隱約約中,還可以聽到班長笑著說:「慢一點啦,你這小子猴急甚麼!」。
會客時間是從早上八點開始,看著一旁的弟兄們,一個個被喚出去,心裏是好生羨慕,縱使知道老爸老媽要從台北下來,即便一大早就出門,光是車程就要三個小時,最快,也要九點過後了吧。
「孫士勤,會客!你爸媽來了!」這回是李虔敏班長進來喊人,他的手上還舉著「二營兵器連」字樣的立牌。
士勤聽到後,連忙戴起了小帽走出了大門,原本一寢的弟兄,此刻只剩下原本的一半不到。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再五分鐘就十點了,是不是老爸老媽他們臨時有事,所以不能來呀?我一邊玩著碼表,竟不由得想起了早晨夢裡的情景,深怕夢境裡的一切會得到了印驗。
「奕帆,你家人來找你囉!」甫才出去不到五分鐘的士勤,竟又走了進來,臉上還笑瞇瞇的叫著我。
跟著士勤的腳步走出了寢室,此時走廊上已經有著不少前來探望役男的家眷,而教室外頭擺著一張桌椅,上頭擺著簽名簿,等著來訪的家人報上役男的姓名,並且簽到著。
「奕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我二姊!」一個女孩才剛簽完了名字,士勤就等不及的說著。
「我常聽弟弟提起你耶,真謝謝你平日的照顧唷…」我都還沒開了口,二姊就先揮了揮手,主動的打起了招呼。
士勤的二姊是個十足的大美女,身高看起來有一百六十多公分,長髮大眼睛、身材窈窕,重點是笑起來的神韻,跟士勤是完全一模一樣。說話的同時,二姊的手還挽著士勤的手臂,不說還以為是情侶,也不難想像平日姊弟倆的感情是有多融洽了。
「陳奕帆,你的家人在這邊喔!」班長見我忙著聊天,忘了會見家人一事,趕忙的提醒著我。
跟著瑞亭班長的腳步走進了教室,在靠近的窗戶一邊、一堆會客的家長中,找到了老媽、老姊、老妹,還有著大小舅以及表弟妹們,數了數竟有八個人之多,著實讓人驚訝不已。
「爸今天剛接了個工作,設計師約他去工地,所以沒有來…」我才在想怎麼沒見到老爸的身影,老媽倒是先開了口,一字一句的解釋著。
聽著老媽說,他們是從一早從板橋搭著六點的火車出發到彰化車站跟舅舅們集合,然後再搭舅舅的汽車一起到達成功嶺。這一路風塵僕僕,還勞師動眾,聽著話的同時,都讓人不免低下了頭覺得不好意思。
「奕帆,你變瘦了喔,看起來比以往結實喔!」老媽才剛說完,坐在一旁的大舅接著說話,一邊還拍了拍我的背,捏了捏手臂。
我笑了笑,我是不曉得外表變得怎麼樣啦?不過,我的體重的確是從入伍的八十幾公斤,一路下滑到現在的七十八公斤,光是褲腰的空隙就可以放進一個拳頭了。
一邊跟家人聊著軍中的甘苦談,一邊吃著家人帶的東西,有水果、鹽水雞肉、滷蛋什麼的,但不知怎麼了,也許平時三餐都正常飲食,所以遇到這種點心時間,今天反而沒什麼食慾,就只撿了幾塊雞肉來吃。
「那天,你說要簽志願役的事,已經簽了嗎?」本來還在開心地聊著天,老媽的話鋒一轉,神情略帶焦慮的問著。
「我想簽呀!不過還沒做最後的決定!」見著老媽擔心的神情,我話反而不敢說得很篤定。
「我電話中就有說過,三年下來可以存一百五十萬,每個月家裡得水電費還可以減免,而且你還可以去『軍人福利社』買東西,你還記得嗎?光是一瓶飲料就便宜三塊錢耶…」我試著分析簽下去的好處。
「家裡又沒缺這筆錢,你爸說如果這麼想賺錢,那早點退伍跟他去工地還可以賺更多」老媽怕說不過我,趕緊搬出老爸的話來壓陣。
「另外,我們輔導長還說,簽下去就是軍官了,這就不用被班長操了,而且還有機會多看書,將來退伍後直接考插大!你之前不是還問我說,當兵要多想想,看退伍後有甚麼打算嗎?」見著老媽仍然堅持著,我提起輔導長建議的人生規劃。
只有國小學歷的老媽,經年都是在家做成衣─按件計酬,要不就是家管,見著兒子的伶俐攻勢,當下想辯駁,卻又不知怎麼開始說起,眼神不由得向坐在一旁的小舅發出了求救。
「你剛說的,阿舅都有在聽,我也覺得你說得有道哩!」小舅的第一句話,不是反對,竟是讚同,讓我跟老媽同時都傻了眼。
「但除非你打算幹軍人一輩子!要不別說四年,光是當兩年的兵,多少都會跟社會脫節!還有下部隊後,軍中的事情一大堆,那有那麼多時間讓你讀書?」曾服過憲兵志願役的小舅,以過來人的經驗向我剖析著。
「當年阿舅是因為抽到海軍陸戰隊,又不會游泳怕淹死,才趕緊去報考志願役憲兵士官班!早晚五千公尺,還有各項戰技!如果是要逃避訓練,你要轉軍官,那要領導部隊,長官對體力要求只會更多!」小舅果然厲害,一眼看出我心中的想法。
小舅拍著我的肩膀,要我別擔心!以他的經驗來看,班長對新兵的疾言厲色、體能訓練只有在中心才會發生,一旦阿兵哥分發下部隊,部隊的勤務眾多,哪有那麼多的時間搞這些。別想太多,好好的過每一天,兩年的時間很快就會結束。
在家人動之以情,說之以理的攻勢下,我的心態開始動搖!小舅一針見血的挑中我心底的弱點,讓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究竟簽下轉服志願役的理由是為了什麼?為了存錢?為了當官可以趾高氣昂?還是只因為體能不好想躲避操練?坦白的說,真正的原因應該還是後者吧!
誠實勇敢的面對自己心中的恐懼,也為了不想讓老爸老媽增添煩惱,想了一回,我跟老媽保證,我會好好的當完兩年兵,請他不要再擔心!老媽這才卸下掛在臉上已久的焦慮,開心的聊著其他的話題。
輕鬆愉快的時間總是過的很快,因為大舅有事要先走,所以老媽一行人在下午三點多鐘就先行離開了營區。不過距離真正的會客結束還有一個多小時,而且老媽還留下了一大包的雞肉,這恰好可以跟其他沒能跟家人會面的弟兄們,一起窩在一旁的大樹下,一邊啃著肉、東西南北的聊天打屁著,那種沒人管的時間是相當的難得。倒是阿偉比較讓人擔心,除了幾個比較有趣的話題還能稍稍的看到他臉上露出的笑容外,多數的時間,他總是一個人靜靜的坐著,似乎心底是埋了不少的心事。
懇親日在會客時間結束後算是落幕了。當晚,輔導長在就寢前,特別找了我們幾個有意願轉服的人到他的寢室去,原來他是想了解我們在與家人聊天後,有沒有做下轉服志願役的決定。結果,算一算,原本的十二個人,決定簽下轉服的只剩下五個,多數的人都跟我一樣,都是因為家庭因素而選擇了放棄。輔導長聽了我們的說詞後,臉上露出了些許遺憾,但也只能再三的慰留而不敢強迫,畢竟這還是得尊重個人意願才行。
躺在床上,沒了是否要加入「轉服軍官志願役」的困擾,這一晚沒花上多少時間就沉進了夢鄉。夢裡,我抽籤抽到了台北師,而且還湊巧跟阿偉編在同一個連隊;我們開心的一起搭車返回家鄉,約著休假時要去哪裡玩。夢境裡的每一個景物,彷彿就像是真的,也讓人捨不得睜開眼,深怕一覺醒來,又得看到班長們那凶煞的面孔,以及如雷貫耳的吼叫聲。
沉睡中,伴著不知哪來的手錶滴答聲,悄悄地為新訓的第三個禮拜揭開了序幕。
附註:
民國八十幾年間,國軍在全台灣各地開設了不少「軍人福利社」,除了提供給軍人購買生活物品外,也開放給持有「眷補證」的家眷來採買生活所需。當時鄰家的媽媽有著眷補證,每當來家裡串門時,總愛提起福利社的東西有多麼的便宜,像是一瓶「津津蘆筍汁」,外頭要賣十元,福利社竟只賣七元,更不用說像是雞蛋、罐頭甚麼的,惹得平日只能在家做成衣、手頭拮据的媽媽,是一整個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