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在睡夢中依稀感覺到有人輕拍了我的腳,並且壓低著聲音說話:
「嘿,奕帆~『二四』衛勤!」
揉著惺忪的睡眼,找著了擱在一旁的眼鏡,即使是隔著墨綠色的蚊帳,依舊能看得出站在床沿旁的人是小毛;戴著小帽、身著草綠服的他,正等著我起床換他下哨。
站哨這檔事,身處軍旅本來就沒值得稀奇的!打從到新訓中心的第三天開始算起,值星官就在走廊靠近樓梯處設置了一個崗哨,從晚上的十點到隔天早上的六點,一班哨得值更兩小時。
「把刺刀掛在S腰帶上,警戒範圍從樓梯口到西側的浴室…」小毛在外頭等了我一回,見我著裝完畢,口頭叮嚀著站哨時該注意的一些事項,說完話後,見他脫去了小帽,隨即走進了寢室。
人站定位後,稍稍清醒了些,嘴裡背誦著今晚的口令:
「林青霞 去學校 上廁所」真不曉得這些台詞是誰發明的,這麼荒謬的對話也想得出來。
這可是進中心後的第一次站哨,畢竟一個晚上只需要四個弟兄輪班,對比著三年前大專集訓的盛夏,已經秋末的現在,氣候是涼了許多,尤其是一陣風吹來,還讓人忍不住的直打哆嗦。
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白天的人聲鼎沸,現在可是一片寂靜,從來沒有在半夜起床上廁所的我,這才發現遠處的浴室,似乎有著一盞燈已經故障,不定時的忽明忽滅著。
「那是甚麼?」一片白影從浴室倏然的飄出,不到半秒的時間卻又消失在眼前。
揉了揉著雙眼,對一閃而過的景色是有那麼點的不敢置信,但腦海中卻不斷的想起中士曾說過的營舍傳聞:
「在門板的正上方,竟有顆人頭從隔壁牆上探了過來,而且嘴裡還不斷發出聲響著…」。
不會吧,當兵兩三年,這檔恐怖事今晚竟讓我碰見了!一顆心是撲通撲通地跳,握著刺刀的手心也跟著直冒冷汗,緊張到只敢把頭趕緊轉往背對的樓梯口。
隔了半晌,一陣聲響從安官桌附近傳來,應該是哪個班長起來值安全士官吧。有人陪,膽子也大了些,這才慢慢的把頭再轉了回去。
「我靠!幹,嚇死人了!」這不轉就罷了,一轉是當場嚇了一大跳,那塊白影竟就落在安官桌旁,上面竟還掛著一顆人頭。
儘管腳底發涼,但好歹我可是個革命軍人!定睛一看,這人頭不正是賴班長嗎!在值班嗎?看不出來他有沒穿草綠服,倒見他把自己裹在白花花的被單裏,不斷的搖頭晃腦、闔上眼睛,看起來在閉目養神著。所以浴室走廊的那片白影,該不會是披著被單的班長吧?吼,班長不曉得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嗎?這話只敢在心底咕噥,要是跑去跟班長抱怨,只怕換來的是一頓嘲笑。對於自己剛經歷的糗事,那敢再想,只希望時間能走快些,好讓我下哨後,可以鑽回被窩裡補個眠。
別了衛哨勤務,一早起床,就覺得精神有些不濟,早點名時值星官在前頭講甚麼都沒聽清楚,這應該是半夜起床值二四哨的後遺症,本該完好的睡眠時間也因此而中斷。好在,今天是「莒光日」,部隊不用頂著大太陽在外頭操課,得以窩在教室裡收看「莒光園地」,可腦袋空空的我,儘管電視上播著政戰部主任的訓勉,卻是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有一昧的點著頭表示同意。
「值星官,部隊有人在打瞌睡都沒在注意嗎?」一陣斥責聲從後頭傳來,立馬把我從瞌睡中驚醒!是我嗎?
輔導長不曉得甚麼時候從後頭的座位站了起來,一臉嚴肅的提醒著劉士官長,一邊用手捏了九班某位弟兄的肩膀。輔導長都說話了,大家哪還敢摸魚,個個挺直了身子,兩眼直盯著教室前方的電視螢幕。
說真格的,當兵不就是混日子嘛!部隊長官何需較真,誰不是每天數一顆饅頭,數完七百多顆饅頭、平安退伍,才是弟兄們心中的期望,誰還管你甚麼保密防諜,勤訓精煉什麼的。
可這是弟兄們的想法,輔導長並不這麼認為,別看他平常一臉斯文模樣、老是窩在寢室裡,只要遇到莒光日,這可就是他的主場,就算是連長,也不敢不買帳!你瞧,連長現在可是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輔導長剛剛的斥責,他老大是一句話也沒吭聲。
「接下來進行到弟兄們最喜歡的時間─『虎帳笙歌』…」電視傳來主持人朱國珍甜美的聲音。
相比電視前半段的無趣,虎帳笙歌就是弟兄們最喜歡的時間了,除了有小短劇可以看,也常有不同單位的弟兄家眷來點播歌曲,或是在電視節目上留言,譬如:
「給在金六結新訓2B3C的阿傑,期待你早日結訓,我跟寶寶在家等你喔~」
「給在官田戰車排的王宥利,國家有你真好,我們愛你~」
「給在金門金東師的苦瓜,我們要堅持到最後一刻,一起退伍~」
這些留言都是來自於家人或是朋友,只要其中的言語稍嫌肉麻,大伙可是不約而同地傳來一陣陣作噁聲,要不就是其它搞怪的台詞,這也能換來弟兄們的捧腹大笑,與上半場的沉悶相比,著實有著天壤之別呢。
節目播完後的榮團會才是莒光日的重點。榮團會的用意是希望弟兄們能夠藉由操課之餘,彼此之間可以有著更多談心的機會;一起分享著生活的苦與樂,也順道提出自己的意見,與連上的幹部討論是否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另外,書寫莒光日誌也是很重要的功課,通常每個禮拜都有個主題,輔導長會在台上傳達該主題想表達的意義是甚麼,弟兄們理解後,再試著去寫出對其心中的看法。當然啦,莒光簿也可以是跟班長私下溝通的管道,只不過這莒光簿有時就是那麼赤裸裸地被班長擱置在一旁的講桌上, 真要偷偷的說哪個弟兄的不是,要是一個不留神被對方發現了,那豈不是吃不完兜著走。
「陳奕帆,輔導長找你!」正當咱第三班的弟兄們圍成一圈、認真的瞎扯淡時,值星班長在教室後頭喊了我的名字。
輔導長找我?是有甚麼事嗎?
「奕帆,咱到教室外頭聊…」輔導長大概是不想被其他弟兄聽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著。
「聽安官說,昨天早上你家裡有人打電話到連上來?有很重要的事嗎?」站在走廊上,輔導長臉上的表情和藹可親,霎那間讓我很不習慣。
「沒甚麼啦!就是跟家裡討論有關『軍官志願役轉服』的事情…」聽到輔導長這麼一問,我趕忙接著回答。
兩天前的晚上,我跟班頭從步三營走回連上時,就計畫著打電話回家跟爸媽聊聊連上鼓吹簽下「軍官志願役轉服」這檔事,可當晚爸媽有事外出,家中只有小妹在家,既然撲了個空,本打算就等到懇親會時再提就行了!可不曉得小妹是怎麼轉達的?爸媽隔了一天的上午,竟直接撥了通電話到連上,想問清倒底是這麼一回事。
「喔,這樣子呀!那爸媽的想法如何呢?」一聽到「軍官志願役轉服」這幾個字,輔導長的興致也隨之而來。
在電話中,爸媽的觀念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家裡又不缺這份薪水,如果真的要當職業軍人的話,那當初又何必去讀五專呢?國中一畢業,直接考軍校不就得了!即便我不斷的提起簽下三年就能存下一百四十多萬,可爸媽看起來是鐵了心,反而不斷的追問著我簽下文件了沒?甚至在掛上電話前,還嚷著懇親會時,要請當過憲兵志願役的小舅來幫我開導一下。
這樣的回答,輔導長想必聽多了,雙手抱在胸口,側著頭笑了笑的問了我說: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當官跟當兵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喔!這是你自己的前途,你都這麼大了,自己應該有所決定才是…」
我沒答話,輔導長見我一臉沉思樣,竟招了招手,要我跟著他進入寢室。這可是平時沒有人去過的禁區耶,當下心中是一整個狐疑。
「來,找個位置坐,你看看我這邊有不少的書籍…」輔導長領著我進入了寢室,招呼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說是寢室,我比較傾向將其解讀為辦公室。放眼所及是一片書牆,書牆的另一側有著一張辦公桌,一旁則有一組兩人座的小沙發,至於睡覺的地方,則是特別用了吊簾隔開,不會一眼就見著所有寢具,感覺起來是有為其精心佈置過。
「當兵呀,有人是為了混日子,但也有人可以在這兩年的時間內,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輔導長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桌上的專業書籍。
「我自己是計畫等這三年半的役期結束,就拿這筆積蓄到國外去念書,費用完全靠自己,不用拿家裡一毛錢,畢竟爸媽賺錢很不容易,不是嗎?」輔導長兩眼盯著我,仔細認真的說著。
難怪了,看著一旁的書牆上,有很多是看不懂的哲學書刊,原來平時很少見到輔導長的蹤影,全都是窩在寢室裡K書,為著來日的出國留學而準備著。
「再著,你不覺得當官比較有自由嗎?就算你沒有計畫要出國,軍官有自己的寢室,才有屬於自己生活上的隱私權呀…」輔導長見我沒搭話,馬上又補了一句。
說實在的,在學校的時間中,我這個人真的胸無大志!同學們專四就為了準備考插大而四處找補習班,我倒是整日窩在電子館頂樓的實驗室裡做專題,要說有多認真,那是騙人的!扣除焊接電路板,寫寫程式不說,大半的時間也是跟著幾個同學一起聊天打屁,生活過得是快樂無比。
「輔導長,那簽下軍官後,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跑三千公尺呀?」我想了想,擠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問題。
「呵呵~撇開剛所說的,部隊裡該有的訓練還是會有的,自己的體能還是要好好加強喔…」輔導長見我劃錯了重點,莞爾一笑的說著。
「沒關係,就先聊到這,你可以趁懇親會時再跟爸媽討論,但要記住,人生是把握在自己手裡…」輔導長一邊說,一邊幫我開啟了寢室大門。
走出了寢室,門都還沒關好,耳邊就傳來林明章班長的咒罵聲:
「媽的,給你們方便,你們當隨便喔!」也不曉得甚麼原因,有個弟兄似乎是犯了錯,此刻正被處罰而面壁思過著。
難道這就是我未來兩年兵役生活的日常嗎?對比起那天跟著閔欽在餐廳吃飯的愉快,再加上A川也決定要簽下去了,我不管!後天懇親會時,我一定要盡全力的遊說爸媽,不管爸媽怎麼反對,這是我的未來,我要自己做決定!
註記:
輔導長的外表乾乾淨淨的,說起話來聲音輕柔斯文,倒有點像是昔日五燈獎的冠軍歌手─林俊逸。跟他在寢室裡聊上了一番話,為了留學而準備的他,應該是不想在軍中留下汙點而影響到國外深造的機會,也難怪前幾日去步三營的公差勤務,即便連上都只剩下我跟耗子兩個病號,他也為了不想得罪旅政戰官,最後只能選擇派遣我們出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