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我的完美日常》：也許我們所需要的，只是靜靜地仰望從樹木之間流洩的光影

《我的完美日常》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拍攝主角每天早上起床做什麼、工作做什麼，不斷地呈現日常反覆的作息，我自己都在想，觀眾受得了嗎？一直看到同樣的東西。」金馬影展放映後的影人講座裡，役所廣司笑著這麼說。

金馬影展每年都會挑選焦點影人，並放映一系列該位影人從出道以來的代表作品。今年的焦點影人之一是役所廣司，除了經典的青山真治北九州三部曲之《人造天堂》、讓役所廣司在日本影壇聲名大噪的《我們來跳舞》，最令人引頸期待的，莫過於預計明年春天才會在台灣院線上映的、由德國名導文溫德斯與役所廣司攜手合作的《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本片不只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役所廣司更因此奪下坎城影展最佳男主角獎。上一位獲得此獎項的日本演員，是 2004 年《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年僅十四歲的柳樂優彌，距今已將近二十年。

正如片名所揭露的，這是一部全然關於「日常」的電影。在八〇年代曾經為了追隨小津安二郎的精神而拍攝紀錄片《尋找小津》的文溫德斯，本次以看齊小津的靜謐詩意的鏡頭，勾勒一名獨居在簡樸屋舍裡的東京公廁清潔員平山的生活：清晨起身梳洗、替盆栽澆水、拿起放在玄關的車鑰匙出門、在公路上迎向晴空塔與東京晨光駛去；抵達公廁之後，仔細刷洗每一個角落、用小小的隨身鏡檢查馬桶的溝槽、偶爾遇上急著如廁的人便立刻禮貌閃身離開，在公廁外面等待；結束勞動之後，他有自己特別鍾愛的一間小吃攤，果腹之後返家，從滿屋書架上挑選一本書籍，就著鵝黃燈光靜靜閱讀。休假的時候，他喜歡去二手書店挖寶，也總會將底片送去沖洗，順便領回已經洗好的照片，將那些他所滿意的黑白光影一張一張好好地收藏在鐵盒裡頭。

《我的完美日常》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為什麼是「公廁清潔員」？

許多觀眾會好奇，為什麼這部電影是以公廁清潔員作為題材？事實上，《我的完美日常》其實是日本 UNIQLO 集團的二兒子柳井康治所監製的《東京公廁計畫》的一部份。

這項計畫的開展始於東京奧運。由於在東京奧運期間，將會有許多外國遊客到訪東京，為了讓其他國家對東京留下深刻且獨特的印象，這項計畫選擇另闢蹊徑，不強調那些早已受到注目許久的熱鬧街區與觀光景點，也不選擇藝文氣息濃厚的美術館及博物館群，反而揀選不論是觀光客或是當地人的目光都不會多停留一秒的「公廁」，邀請安藤忠雄、伊東豐雄、隈研吾等 16 位知名的設計師、建築師，在澀谷打造顛覆公廁破舊髒臭的刻板印象的新空間。片中平山所穿著的、寫著白色「The Tokyo Toilet」字樣的深藍色制服，也是該計畫為了達到美感一致性的一部份。看似簡單的制服，其實是由潮流品牌 A Bathing Ape 的創始人，也是日系美式品牌 Human Made 的主理人 Nigo 監製而生。

除此之外，柳井康治也計畫推出攝影集（註）與影像作品，並告訴當時已經同意拍攝的役所廣司，他希望邀請文溫德斯擔任影像作品的導演。役所廣司在金馬影展的影人講座裡表示，自己最初覺得根本不可能成真：「我聽到之後說：『你們很會說大話，人家是國際名導，會來日本拍公廁的電影嗎？』」殊不知文溫德斯一口答應，而且主動提出短片篇幅不足以描寫、希望拍成長片的想法，《我的完美日常》才就此而生，並僅僅花了十七天就在日本完成拍攝。

《我的完美日常》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不變日常裡的變化

誠如役所廣司所提及的擔憂，確實，本片的「日常」不論對於導演或演員而言，都是艱難的挑戰。在規律而看似相同的每一天裡，究竟應該如何探索、挖掘、勾勒出那些微小的不同，才能讓電影本身具有可看性？在這一點上，文溫德斯的影像呈現相當成功，他極其細膩地捕捉了日復一日的日常當中的變化，這些變化有些僅僅只是靜態風景，例如從廂型車車窗望出去的天色、從頭頂飛過的鳥兒；有些則是與城市中的他人的轉瞬交錯，例如與午餐時坐在身旁的陌生人點頭致意，又例如發現公園裡那名每日在樹蔭下擺動肢體的男子，與前一日的姿勢不同。125 分鐘的片長裡，文溫德斯將前半部分的時間都投注在建立平山穩定且規律的生活節奏，但上述的細緻安排使得這一切並不單調，反而凸顯出喧囂城市裡唯有沈澱下來、才能體會到的靜謐一隅的魅力，也折射出「每一日都獨一無二」的價值觀。

《我的完美日常》幾無跌宕起伏的劇情編排方式，對於演員而言其實不好詮釋。一般來說，需要大幅改變外貌與體態、學習新的語言，或是劇情本身賦予極明確且強烈的轉折的角色，演員會更容易找到進入點，在演技評價上也通常更為吃香、更容易被觀眾所記得。然而，當全片皆以「日常」作為主軸，如何在詮釋過程絲毫不留下「演」的痕跡？則是一種對於演員如何「鬆」的考驗，而「鬆」的呈現在許多時候其實更加困難。

這或許也正是役所廣司榮獲坎城影帝的原因：由於寡言的角色設定，役所廣司甚至難以透過台詞詮釋平山，平山在生活裡的勞動、滿足、對周遭事物的觀察，必須高度仰賴面部表情與肢體動作的細微拿捏，而役所廣司與片中的平山，幾乎可說是沒有任何破綻地完美交融，使得本片甚至有種紀錄片的味道。

所有講述不變的生活日常的電影，往往都會讓片中的角色迎來未可知的衝突與變化，使得穩定的日常節奏脫軌。在《我的完美日常》裡，脫軌始於平山的同事突如其來地決定離職，原先兩人一組共同清掃東京公廁的工作量頓時落在平山一人身上，甚至讓穩定得彷彿修行僧侶的平山，罕見地在片中發了脾氣。逃家的外甥女的出現，則是在工作之外，於平山的私人生活造成了另一波瀾。看著平時清晨起身自在盥洗、替植物澆水、換穿制服的平山，因為擔心驚擾仍在熟睡的外甥女而躡手躡腳地在榻榻米上移動的模樣，對於觀眾而言饒富趣味。

《我的完美日常》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刻意模糊，卻不至於過度浪漫的角色背景設定

外甥女的出現，在劇情上不僅是為了打破平山的日常節奏，同時也帶出了平山的角色背景。

電影前半段對於平山的過往沒有任何著墨。觀眾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對於平山為何成為公廁清潔員、為何孤身一人，又從何養成攝影、閱讀文學作品、享受與收藏卡帶的嗜好等背景，完全無從知悉。這樣的空白，令人在感到好奇的同時，又隱約對於本片有種過於浪漫化的質疑。

導演透過逃家的外甥女詢問平山「你跟媽媽是不是感情不好？」，開始拋出平山背景的幽微線索，最高明的是電影尾聲讓平山的妹妹乘坐高級轎車前來接回女兒的安排。這段平山與妹妹的互動，台詞依舊極少，但光是妹妹看見簡陋屋舍時說的「你住在這種地方？」與一閃而過的錯愕神色、小心翼翼地詢問「所以你真的在當公廁清潔員嗎？」，以及提起父親重病，詢問平山「你不回去看看他嗎？」之後，平山低頭迴避妹妹的眼神，忍住滿盈的淚水堅決搖頭，就已經提供足夠的角色背景支撐。觀眾頓時明白，平山顯然來自中產以上的家庭，也無怪乎他擁有通常需要一定程度經濟基礎才能孕育的興趣；而他成為東京公廁清潔員，與其說是生活所迫的不得已，更像是一種主動選擇，選擇將自己放置在都市之中，簡樸修行的位置。

至於平山與父親的決裂，本片刻意模糊地帶過，畢竟這並不是《我的完美日常》的核心命題，增添過多細節反而容易導致焦點的錯亂。

「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

與外甥女在河邊騎著單車時，平山微笑著對她這麼說。

《我的完美日常》很多時候都令人想起 2016 年由吉姆賈木許執導的《派特森》，兩部電影都以一種詩意的眼光凝視著當下──不是過去、不是未來，就是現在。人們的思緒與視線都無比躁動的現代，鏡頭卻穩定地停駐在那些生活裡緩慢推移的瑣碎片刻，紀錄存在於日常的微光。

雖然本片建構在東京這座與繁華時尚劃上等號的城市，文溫德斯卻賦予了它一種老派而寧靜的浪漫。由役所廣司飾演的主角平山似乎活在一個時間停止流動的時空裡。他聽幾乎早已被串流音樂淘汰殆盡的卡帶，在午餐時用底片相機拍攝透過樹葉縫隙流瀉而下的光影，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的完美日常》像是對於當代主流價值的溫柔反叛──人類其實可以這樣活著，單純的勞動，不擁有華美的物質生活，靈魂卻依舊飽滿。

《我的完美日常》電影海報

＊註：《東京公廁計畫》的攝影集則是成功邀請到日本街頭攝影大師森山大道拍攝，真的是一項參與成員豪華程度相當驚人的計畫啊⋯⋯！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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