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只大我19歲,她因為家境貧困且人口繁眾,我最小的阿姨幾乎與我同年屬豬,阿姨們多到是以二、三、四、五、六數字來分,而不是叫名字加稱呼,在苗栗海線崎頂的老厝中生養著一大家子的人,後來也才知道連家中傳世的姓氏也是過繼而來,如此食指浩繁崎頂漁工及流動廚工家庭,讓幾乎所有的舅姨們都沒什麼就學機會,我的母親在苗栗照南初中畢業之後就北上到關渡工作,成年不到的她就是當年出口導向經濟成長中的大量女工之一。
民國65年,都在台塑關渡紡織廠當作業員的爸媽終於買下了第一間預售的公寓四樓,那是我們第一個家,也是我媽離開台塑轉做圓盤家庭代工的場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家就是滿滿的衣料布片,年復一年地,衣料會隨著季節而變化,冬天時家中堆著涼薄的各式衣料,天熱時反而全家都是毛衣的片材,一綑一綑五顏六色地將我們四樓家從陽台堆得滿滿的,家裡永遠都是毛料與布料的味道,我們當小孩的倒也是習慣家中如同倉庫一樣的環境,因為排得比人還高直達牆頂的方型衣料,也是我們的下課遊樂場。
而年輕只有二十幾歲的媽媽就一直坐在圓盤前車縫著永無止境的代工衣服。
圓盤機對我們孩子而言在家中客廳是一個突兀但必需的存在,它是一個外圈都是縫衣針排列而成的機器,用電動馬達驅動縫紉器及圓盤轉動,媽媽必須依著衣料的組成,將兩片衣材順時針地用手上的齒狀夾將邊緣推入圓盤排齒之中,這是個重覆的工作,一綑衣材整合另一綑衣材就會成為衣服的一部分,完成後半完成的衣料會落到地上,我們要將完成的半成品再堆疊打綑用塑膠繩緊縛成另外一綑綑衣料,沒多久就會有廠商開車來到樓下,我們會將一綑一包的衣料從四樓丟進停在一樓前的貨車中,由廠商整理載走,應該是轉手至下一個家庭代工或工廠。
這樣能賺多少錢呢?印象中是車縫一件衣材1-2元,要看難度而定,所以一綑綑完工的衣材在從陽台飛降至貨車上時,我總是會想著那是10元、20元、30元地飛出來,我的家庭更因為母親日以繼夜的車縫與時光付出可以增加一千多元的家庭收入。媽媽是很大方又信任我們孩子的,圓盤的中間有個平平的圓臺,在網路上找到有在賣舊機器的圖,就如截圖所示。母親總會放圓盤的平臺中放一些硬幣在上面,有大頭五元,也有鎳幣一元,也有黃銅五角,當樓下響起買山東饅頭的老伯伯或賣著草莓及青蔥麵包車來到樓下的叫賣聲時,我們小朋友就可以拿了零錢去買來充饑,很滿足很幸福。
另外,我的眼眶及眉緣之間有個短短的痕,就是我當頑皮小孩在家追逐時撞上了圓盤留下的傷,我仍記得那天是與鄰居或弟妹在家中玩,因為地上有衣材腳一滑頭就往機器撞去,好險當時圓盤上的針用專用鐵框罩著,所以我只撞上了框流了血,沒縫也沒看醫生日子久了就成了疤長了痕,留在我的眼框上。
這樣的家庭代工到底持續了多久我並不記得,只記得在板橋遠東紡織廠高牆邊的四樓公寓中堆著隨著季節轉換著代工紡織衣料、顏色及氣味的輪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