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貘︰結界（3）

　　那場翻天覆地的兵變，奪取了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幾乎覆滅了整個南朝。對南朝餘民而言，敬亭山是唯一僅存的一處、躲避戰亂的世外桃源。

　　敬亭山滿山滿谷遍生桉樹，桉葉散發一種細微的藍色煙霧，那種藍，那種氣味，那種氤氳，長年籠罩整片山林。而這藍鬱氤氳之氣，遠看像是一團濃霧，又像是毒瘴，能使入林者迷失方向，令敵軍不敢妄自入林。

　　奇妙的是，這氤氳陰霾彷彿俱有魔力，三萬王師進駐山谷後，陰陽交感，氤氳相合，氤氳自凝成靛藍結界，形成了一種保護屏障，造就了敬亭山的安全與隱蔽。

　　這層天然防護膜，擰捏起來頗有彈性，比綢緞還要滑溜幾分，卻任憑刀砍火烤也不會破。這看似透明的藍霧結界，守護著這對姐妹偏安一隅，真是鮮有的奇蹟，不知這結界是何方神聖佈下的？還是樹葉精華自然凝聚而成？

　　説不定是上天的恩賜。

　　透著一縷晨光，朝顔細辨窗紙上淺淺的牡丹浮水紋樣。推窗翹首遠眺，朝雨浥輕塵，桉樹那清爽的氣味立即撲鼻而來。經過昨夜一場狂風暴雨，整片森林被洗滌得清新舒暢，彷彿是個全新的世界。

　　憑窗望去，不知苑裏的曉海夕顔是否依舊？

　　曉海原是夕顔花的品種，而夕顔口中的「曉海」，卻是寧安王世子，名喚葉知秋，是當年的皇子伴讀，經常在宮中行走，與她們姐妹自幼相熟。公主與皇子伴讀有了私情，原本是大忌，就連朝顔也是直到葉知秋斷氣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妹妹一直深愛著這位寧安王世子。

　　引誘公主原是死罪，但逝者已矣，這一切已不再重要了。令人憂心的反倒是，夕顔因他的死，心神俱碎，得了失心風，不時陷入瘋癲狀態。

　　當初，先皇修築這座行宮時，以兩位公主的名號，在苑裏遍植紫色夕顔與紅色朝顔。緋色朝顔是綻放在清晨的花朵，受陽光粲然之氣，發出灼灼紅艷光芒，耀眼晨光下璀璨奪目。紫色夕顔則夜間綻放，發出淡柔靛藍的清光，皎潔月光下幽然幻魅。夕顔開於夕陽西下之時，朝顔綻於晨曦朝露之初，夕顔柔弱薄命，朝顔生氣盎然，朝顔與夕顔這兩種花朵，精準地體現了這對孿生姐妹的性格與特質。

　　令人心驚的是，紫色夕顔，花語卻是斷情。

　　風雨夜，斷情夜。

　　夕顔在曉海死去的那一刻，整個人也跟著死去了。

　　朝顔行思至此，憂心怔忡，瞥見苑裏細草間殘花點點，像是昨夜暴雨所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醉於略微濕潤的空氣中，桉樹的氣味如此清新美好，那是一種具有療癒的氣味，可作爲醫治萬民之用。

　　這座行宮原只是避暑行宮，整座宮殿矗立於峽谷上，恍若是荒漠曠野中，兀然浮現一座美輪美奐的海市蜃樓。畫梁雕棟、朱甍碧瓦、蒼松古柏、蔭遮迴廊、精巧極至；梁木與藻井上，描繪著十個神獸，分別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斗牛、行什，美麗的圖案令人目不暇給；山景與御園共構成無與倫比的美景，只可惜，國破山河在，物是人已非。

　　春盡、夏去、秋盡、冬來，無憂宮外桉樹碧影沉落。離開了江寧皇宮，偏安於敬亭山，一轉眼三年已過去了，眼見就要迎來夕顔公主雙十芳辰。論年紀，公主早該嫁人了，只是她的嫁期早已耽誤在戰亂之中，延宕至今，年届雙十而未能出嫁。

　　雙十同時也是潛藏兩人心中的憂慮。

　　北朝大軍不僅殺盡了南朝皇族，還俘虜了大量的降將流民。三年來，北朝以南朝俘虜爲質，屢屢遣使前來議和，求娶夕顔公主為太子妃，無非想藉著聯姻之名，行兼並之實。而南朝皇族只餘姐妹二人，若北朝太子能夠迎娶南朝公主，南北兩朝統一，只剩下時間的問題而已。

　　朝顔以居喪不婚爲由，與北朝定下雙十之約。她深知，夕顔雖與北朝太子有了婚約，但心上人，卻是寧安王世子葉知秋。而葉知秋在北朝大軍攻入皇城時，殉國戰死。對夕顔而言，遽失所愛是極大的痛苦，彷彿已牢牢刻鏤在她的靈魂，無法釋然、無法抹滅、無法不去知覺，是永殤，是心魔，是仇恨。

　　如此的她，如能嫁與北朝太子？

　　她早將高見濟兄弟恨之入骨，神態言語，時見譫妄癲狂，若要讓她去北朝和親，無疑是要將她逼死。

　　同時，朝顔自己也即將年届雙十，她十七歲臨危授命，登基爲帝，女人專政，前所未有。她率領著南朝遺民，駐蹕敬亭山，負隅頑抗，至今已過三個年頭了。時光潺湲，無情流逝，她已然從少女長成爲成熟的女人。

　　朝顔公主自幼許配給北朝二皇子高見深，巧的是這倆兄弟也是孿生子。十幾年前，北朝打了仗敗，北朝皇帝爲了防止日後蕭牆禍起，兄弟相爭，便把高見深送到南朝做質子。高見深雖是北朝皇子，自幼卻是長於南朝皇宮，與朝顔夕顔姐妹朝夕相伴。

　　爲了兩國的和平與安定，朝顔早在及笄之齡，與質子高見深結爲夫妻。可命運弄人，兩人成婚不到兩年，北朝卻傾舉國之兵，踏平南朝山川，南北朝之間，再來一場十年之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次輸的卻是南朝。

　　夕顔雖與北朝太子高見濟定有婚約，心上人葉知秋卻因高見濟而死，她早將高見深兄弟恨之入骨，此時若將她送去北朝和親，無疑是送她去死。

　　而，她神態言語，時見譫妄癲狂。

　　且，魔怔是無法回復逆轉的重症。

　　三年來，前來議和的使者，無不催促和親婚儀，並以公主雙十芳辰爲限，服喪三年爲期，若朝顔再不下令，將夕顔公主送往北朝，與太子高見濟完婚，北朝大軍即將大舉入侵，鏟平敬亭山，届時南朝面臨的便是亡國的命運了。

　　見過太多死亡的朝顔，雖不怕死。

　　她的生，爲的就是臣民的死。

　　不怕死，讓她所向披靡，人世間，誰能戰勝死亡？人生自古誰無死，再偉大的英雄，在死亡面前都會成爲最卑微的懦夫，而不怕死的朝顔，卻害怕夕顔的死。

　　無論如何，她都要保夕顔一生一世平安無虞。

　　這是她負隅頑抗，所秉持的最後星點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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