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歌(Aparajito, 1956)
恆河流到孟加拉的時候,看起來竟也老了。
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1991)
溫德斯又把電影弄成電台了,但他總是最好的 DJ。觀看這部電影宛如一場長途飛行,穿越日夜星辰、大洲洋流,漫遊數位訊號、無線電波、衛星影像;多麼像一名遺忘了聖地地址的朝聖者,仍然堅定地流浪著。這是影像創世紀的元年:人的行蹤、人的記憶曲徑,被前所未有的方式,臨摹為可以大幅縮放的地圖。
來到世界盡頭,夢的地貌在眼前拓展。
影子軍隊(Army of Shadow, 1969)
絞殺告密者的那一場戲,恐怖、自然,皆是精心。然而高潮不在死亡的瞳孔,而在帶上門後,行刑者們走回寒冷的窄街,穿過光線和陰影,在路口毅然背道而去。馬賽的浪潮聲不絕於耳。
/
梅爾維爾生涯最大製作,身為導演依然我行我素:
1. 刻意激怒飾演主角菲利普的里諾,又以導演權威凌之,讓他在現場隨時保持敢怒不敢言的緊繃狀態,而那種壓抑的憤恨和躁鬱感,一上戲便表露無疑。難相處的角色果然要難相處的導演才能駕輕就熟,就算會搞得全部人都很不爽。
2. 瑪蒂達在大街上被射殺的一幕,西蒙仙諾問導演自己該作何反應,梅可能聳肩。結果演員和觀眾到頭來都不知道這個角色當下在想什麼。曾真正參與過佔領期抵抗軍的梅意思大概是:她死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
3. 拷貝已經送到首映戲院了,梅還沒定剪:納粹行軍凱旋門究竟要第一顆還是最後一顆?剪完急件補送,不同戲院有不同版本,堪稱傳奇死線。
當然主題不是戰爭片,但說是敬悼抵抗運動「先烈」嗎?倒也不那麼明白。光榮以前,英雄以外,總覺得梅爾維爾表達的還是同樣一種孑然一生的無情。你讀不出他們的理想,只知道赴死的時候,他們比平凡人更甘願一些。
看到最後一刻還是眼眶發熱。英雄不是那些屠殺惡龍的人,而是那些知道自己為何赴死的人。《影子軍隊》將血肉橫飛的喧囂戰場轉化為個體機動的祕密行動,沉默地、果決地、不露情感地,在一條越來越暗的道路行進到底,只為向那些活埋的屍骨致意:嘿,在這無盡的深淵裡,你還有我。
整部電影可以看作數個短篇集錦,偷渡、劫獄、流亡,副標「幾個抵抗份子樸實無華且枯燥的作死日記」。fade in / out 轉場使用應該是目前看過密度最高的,想起老師說過:那道暫時的黑幕,就像一次嘆息。
回不去的那座山(The Eight Mountains, 2022)
世界像一個陀螺,有些人很幸運地確知軸的存在,及其嗡嗡旋繞出的八山八海。光是能夠指認須彌,永別也變得輕盈。一切皆輪轉。
「你知道心情低落的時候該怎麼說嗎?──『我感覺好漫長。』」
即使有緣在山腰相逢,上山或下山,都是一個人的旅程。冬夜將他埋,春日允他葬,阿爾卑斯極美壯麗,可嘆不是寬畫幅。
不將兩男框定為愛情的想法,我十分認同。為什麼必須是愛情才有深刻的資格?「友誼」意謂著義氣、信任、尊敬、互惠、諒解,是比戀愛更純粹的東西。友達以上的階級劃分根本是瞎鬧,其實知己最難得,那才是人際裡最排他的關係。
策馬入林(Run Away, 1984)
破廟變作匪窟,佛像遺跡是給不知名者的草原路祭。五代十國又一部。台灣片廠規模拍攝古裝背景已是困難,何況武打纏鬥、野馬狂奔,實混搭,美術景觀空前絕後。
黑澤明(亂世、武士、社會變遷)和胡金銓(劇場調度、幻真客棧)影子濃厚。王童的武俠不存「俠」,類型概念不如侯孝賢、王家衛、李安的「新武俠」柳暗花明,只有普通人的搏鬥和掙扎,為口腹為情慾,一生飄零,「如秋林之落葉,卻尋不著可埋之土。」
紅河谷(Red River, 1948)
看完武士片緊接著看西部片的問題是總覺得拔槍很遜。本想著約翰韋恩終於黑化,到頭來只是個傲嬌硬漢。蒙哥馬利雙眼晶亮,美極,叼著草莖閒話家常,有擔當卻又滿滿少年感。見這精彩的初登場,想起湯姆漢克的短篇小說裡一名二流演員,好不容易掙得和一線女演員同台出場的機會,卻發現電影的宣傳海報上自己的名字小到和剪輯師的名字並列,讓他十分沮喪──先別批評明星本位,老實說,不管是配角、次主角或新人演員,若想受人喜愛、一炮而紅,全靠剪輯師雙眼晶亮啊。
禁羈綺想(Piaffe, 2022)
彷彿吃到怪東西⋯⋯不可否認導演的創作意圖大膽、新穎,而那些意圖確實孕育出一個活物般的電影,在銀幕上畸變流動。蕨類蜷曲、馬尾誘引、玫瑰刺喉、赤腳蹬蹄,種種難以形容的口感,撞擊出一份怪誕的、無序的食譜。其中一個觀點尤其令我著迷:擬音者製造幻聽,藉由戲仿已然存在的主體(現實)逐步虛構出另一異樣自我。然而片中更多意象是關於性/性幻想的,無論被連結到「控制」還是「認同」的主題,都過度依賴後端詮釋。
某種角度來說也可以算肉體恐怖片?不至恐怖,但同樣將精神上的危機或焦慮具象化為身體的突變。活在影音再造的世界裡,人會怎麼成為更真實的自己?
短角情事(La Pointe-Courte, 1955)
我心目中最佳首部作之一,想想安妮華達那時才二十五歲,就寫出諸多心細如髮的奧妙對白,融混意識流和寫實色彩、文學與攝影的媒介特性。
繁殖過剩的貓兒、寂靜的河川、秘密基地船塢、跳水的孩童、風吹過蛤蠣與床單之街,短短七十分鐘,便讓這個沒沒無聞且於你陌生無比的小鎮,充盈鄉愁光輝。
一一(A One and A Two, 2000)
「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就變得和以前一樣?我不能再變得跟以前一樣了。這樣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
我最喜歡的果然還是 NJ - 阿瑞、NJ - 大田 這兩條線。每次看都是。我沒有變,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去年課堂上討論《一一》的主題,老師說是「生命的真實」,我沒搞懂,只得反覆趨前細看。我發現用動詞去理解作品,比名詞來得貼切,《一一》不只在講述某樣作者已知的事物,而更是一個行動:「趨近生命的全貌」。
十月中旬的時候一個人去看楊德昌大展,讀到他寫:「人對下一刻中的好奇,是人在遭遇重大挫折時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我走到公園商店街吃印度咖哩,露天座席可以聽見不遠處的弦樂四重奏,在打滿小燈泡的夜色中飄揚。我從來沒有在台灣聽過那麼動人的街頭表演。
賽德克・巴萊(Seediq Bale, 2011)
十年來不知第幾刷,可以確定這是一部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作品。小時候讀魏導的導演筆記令我獲益良多,始終記得他提及的技法:「插入一顆抒情鏡頭,緩解緊繃的節奏和血腥氛圍。」但我知道那不只是功能性的,還創造了記憶點。瀑布歌謠、稜線之舞、沉暮冉煙、冷雨中的太陽旗,如此美不勝收。三個我願稱其為抒情精銳的段落:1. 日本的鐵路建設探勘隊行至中途入夜,睡在滿山遍野的櫻樹下,夢醒方覺染血之兆;2. 莫那魯道揹槍馳援,路經霧中枯林,卻見一朵紅花孤獨綻放;3. 將死的日本小兵在宛若煉獄的森林戰役中,看見如煙火般爆裂、璀璨燃燒的枝椏,猶如目睹家鄉的春天。這種感性,亦屬痛覺。
「為什麼我會在遙遠的台灣山地,看見我們已經消失百年的武士精神呢?或許是這裡的櫻花開得太紅艷了嗎?」
「不,今年的櫻花開早了。現在不是櫻花盛開的季節。」
《賽德克.巴萊》並不啟發我做電影的夢,而是讓我相信一件困難巨大的事能夠被細心完成;更寧願待它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預兆,如狩獵之前靈鳥的歌唱。光與影、意象和聲響、極美與大悲、民族之間的征伐與正義,早在我理解這些之前,電影率先展示給我的是山的自然與死亡的本貌,我記取飛花、飄雪、漉雨,以及葬身其中的屍骸血肉。十年前,《賽德克.巴萊》使我對詩與歷史產生興趣──無關電影,它是多麼好的一部電影,是我如今才認出的事實。
「我擔心你們承受不住活下來。」
難以感同身受的悲壯想法,長埋心底成為軟土。
炎日(Burning Days, 2022)
羅生門式的故事引入政治驚悚類型,迸出獨特口感,需細嚼慢嚥耐住拖沓。當世界的局部以某種懸疑面目再現,觀者反覆揣測的軌跡,其實就在界定著自身的道德立場。
湖水與流沙,老鼠與藥物,同性愛與石棍圍城,追獵與天坑⋯⋯意象有所指,力度強大。重點都要強調至少三次的嚴謹工筆,抓得剛剛好的潛台詞深度,錯位閃回技法驚人。導演沉得住氣,咬得到戲。攝影偶爾炫技但從未失手。剪輯分場極好,章節形式奏效,更好的是安插斷片記憶的方法,就是某些對話戲有些冗長。男主角選角也太對了,一出場就是令你擔心他會被地方惡霸生吞活剝的鮮肉寶包。
沙灘上的寶琳(Pauline at the Beach, 1983)
侯麥是那種你平時根本不會想看,但在某個充滿餘裕卻稍感疲倦的夜晚就會想起他的導演。片長不會很長、故事不會很大、畫面簡單賞心悅目、洋溢法式風情,而且劇情一定「有意思」。我覺得所有侯麥的片應該串起來做一個影集,在你開始覺得法國人很煩、法國人是不是活得太閒的時候,宵夜也剛好吃完了。
直到夜色深沉(Remembering Every Night, 2022)
飯岡幸子的攝影仍是深得我心,畫面很樸素,然而不流於日系透明感的俗套,總能創造一股幽靜的氛圍,猶如站在樹影底下觀望遠處被曝曬的建築。日常中的窺視與觀察所引致的點滴感觸,透過攝影機細膩地表現出來。
0.5mm(2014)
「如果太陽東昇,迎接晨曦,感謝夜晚。如果夕陽西下,迎接明月,感謝一天。此一生要光榮的活過。」
安藤櫻可塑性太高了,讓這種本質懸缺、背景謎樣、動機未知的角色獲得扎扎實實的存在感、肉體感,全靠她的鬆勁,像打太極一樣將台詞推進道具、將場景推進肢體,不疾不徐,強者。
《0.5mm》由安藤櫻的姊姊安藤桃子擔任導演,改編自創小說,儘管電影語言並不純熟,多處剪輯、表演指導和鏡頭設計笨拙,然勝於風格古怪強烈,幾場戲靈動令人難以忘懷;內容方面亦不懼挑釁質疑,遊走倫理道德邊緣,知識分子格局的當代社會反思,三小時長篇勇氣可嘉。
青樓怨婦(Belle de Jour, 1967)
「你喜歡被羞辱,可我並不。」
繼《秋水伊人》後又一部「凱瑟琳丹妮芙美瘋但我也看到快中風」。當性幻想是最歡愉的冒險時,布紐爾還是能更超現實一點:更鬆動的邊界,圍繞更虛渺因而更催人入神的國度。白日美人不必真實存在,莎芙蓮的人生也可以是一場香檳色的幻覺。
盛琴光年(Bread and Salt, 2022)
將批判性成功融入電影語言的秀異之作。大幅留白的戲劇結構,精密飽滿的景框規畫,最後置入監視器畫面的手法神來一筆,力道極強。弱點可能在角色塑造,過度冰冷而抽離,難以服貼情感,但波蘭電影本來就有點那個──至少絕不囉嗦,略筆而能入木。在這樣一個薄冰般的小鎮,每個人都是神祕的、沉默的,他們的偏見卻響亮無比。
導演首部長片即表現不俗,未來值得期待,很久沒看到這種核心議題與電影美學都值得反覆檢視的作品。種族歧視在當代歐洲早已成為熱門創作題材,敏銳的藝術家能從排外問題深處嗅出關於認同、關於社群需求的人性本質,但有辦法透過影像重新思考、也啟發觀眾思考的作品並不多見。如果人對待他者能如撫摸鸚鵡那樣溫柔,許多戰爭或許根本不必發生;可若沒有那些撕裂和混亂,及其後的漫長緘默⋯⋯說到底,我想追問的事情恐怕仍是一樣的:人們究竟是怎麼變成在黑暗中演奏蕭邦夜曲的懺悔者。
苦難可以創造美,剝奪可以創造美。審美能力因此是一種對於「失去」無能為力的深層諷刺。
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2015)
愛片二看,讀原文殺伐果斷,仍以為這個不殺的聶隱娘,講的是某種「隱現之間」的狀態:在明與暗之間,在紗幔浮疊之間,在雲聚與霧散之間,在見與不見之間,在動念與釋懷之間。人就在那裡,互相從鏡子裡指認對方。隱娘的注視從未有人發覺,而她渴望的是在他人的注視中現身。
隱現之間,創造了山海,徘徊出人世。正因為我們是人,所以無法完全地傾入任何封界,像一條打結的時間線,懸掛在起風的廊簷。
正式剪輯版刪除新羅未婚妻的結局,倒不覺保留了會特別悲哀,只不過收在瞭望隱娘一行人遠行甚好,更疏闊。反正人生未知,總有大塊大塊的光亮和陰影,等待雙眼澄澈的人信步穿透。
祝福侯導。意料之外的最後一部電影,惋惜卻也珍重。隱娘走遠了,而我相信她變得快樂。我不曾相信虛構,我確定的只有自己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