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認識了一位男性友人,他的學經歷傑出,樣貌格外出眾,但當時年過四十卻仍未婚,周圍的人對此都有過臆測與傳言。他們並不知道,他年輕時曾有過婚約,只是婚禮進行到一半時,他反悔了。某次酒後,他談起這件事,原因出自一個「夢」。
他說:「婚禮前一晚,我夢見一個女人。夢裡的她面目模糊,僅有淡淡的身影。我們坐在某個公園的長椅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牽著我的手。夢中是個秋天,氣候微涼,我們就這樣坐著,一起望著一片片落下的樹葉。」
面對如此平凡無奇,教人毫無頭緒的夢境,他接著說:「夢裡似乎有什麼撞擊著我的內心,我的心跳變得好快,過去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就這樣愛上了夢裡的她。我好想一直活在夢裡,捨不得醒來。不得不醒來時,我坐在床上,忍不住痛哭失聲。我好想回到夢裡,我好想再見到她,即使當時的我連她的長相都不知道。」
翌日,他取消了婚約。自小乖巧聽話的他突然有此出乎眾人意料的行徑,親人們萬分不能諒解,未婚妻甚至幾度要脅輕生。他雖感到痛苦,但仍堅持不該結婚,可他亦無法對任何人說明,原因是他愛上了夢中的一個女人。
他說:「那個夢就像為我始終按部就班的人生鑿出了一個開口,我情不自禁地墜了下去。從那之後,夢裡的她成了我難以割捨的執著,也成了別人眼中荒謬可笑的執迷。」
閱讀《只有兩個人》時,腦海裡泛起他所說的「執著」與「執迷」。
執著與執迷之間的差異是什麼?
《只有兩個人》書寫了七個執著與執迷之間的故事,描繪人生總於某個瞬間,毫無防備地被命運的利刃割裂一道開口,別無選擇地墜落進去,自此困囿於如夢的細縫。墜入的人看似深受禁縛,旁人見狀總想方設法拯救之,可當事人卻意外地不願離開,一心一意地固守著別人的眼中看似荒謬的執迷。
當困囿於無法言說的執著時便成了一種執迷。但人的執迷從何而來?執迷或否生於希望與絕望?
生命裡的希望,多數源於對生活懷抱著無能為力的痛苦,因為痛苦,於焉生出期待,但當期待始終無法實現,對現實再次感到力不從心時,絕望則又相應而生。希望與絕望彼此綑綁,逐步成了恐怖平衡,人們反而變得不那麼痛苦,於是陷入更深的希望與絕望的僵局。這又是為什麼呢?
書中寫了一段話語:「這裡就是谷底了,未來不會比現在還要糟。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回到家也沒有哭。比起難過、傷心和委屈,我感受到了危機感。身陷沼澤太久,以至於忘記了這裡是沼澤。現在就逃走吧。」
但最終書裡的人們皆沒逃走。不是無法逃走,而是不願逃離。如同深陷執迷的人並非無法清醒,他們比任何人更清楚知道自己身處執迷之中,亦因如此,清醒於他們而言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們害怕醒來,恐懼醒來後的自己仍欲望著沼澤,不願離開執迷。幸福總是生於絕望之後,但當習慣了某種痛苦,若突然獲得幸福,或知道如何獲得幸福,人們反而會感到更深的不幸。因為適應不了幸福的氛圍,無法接受世上竟然存在獲得幸福的途徑,無法承接可能幸福的自己,於是更依賴痛苦,更無法與痛苦分離,成了他人眼中更不幸的人。
為了保有這樣的自我,他們總是如此勸說自我與他人:我只是執著於自己想要的幸福而已。
有的執著很深,深得刀刀見骨,於是留有痕跡;有的執著很淡,淡得看似無所堅持,但在內心深處或也存有傷痕。
於他者眼中,錯誤的執著便是一種執迷了。只是,執迷真的錯了嗎?
友人的母親多年前心肌梗塞離世。喪禮過後的夜晚,他撥來電話。電話裡的他聲如凝霰,敘述自己年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的驟逝讓他備感痛苦。他說:「我媽對於我當年取消婚約始終不願諒解,她離開前幾天的晚餐還哭著對我說她不懂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聞言,我問他:「你會感到後悔嗎?」
他沈默良久後說:「誠實的說,不會。這些年我甚至覺得有一點幸福,我每天都期待著夜裡能夢見她,雖然醒來後總是難過得無法呼吸,心很痛很痛。」他頓了頓,「我甚至渴望能在現實中見到夢裡的她,與她一起生活,所以四處去找,找到一個與夢中相似的公園。你也覺得荒謬吧?即使到這一刻,我還是不覺得後悔。我已經在這個夢裡好久好久,我該怎麼離開?離開這個夢,我又能去哪呢?只有在這個夢裡,我才能感到無憾。在夢裡,我感覺到幸福,很悲哀的幸福。」
執迷或許是因為無悔,亦因為幸福,即使悲哀,即使痛得無法呼吸。
後來他曾說,母親離開後,因為沒有人在家等他吃飯,於是每日下班後,他帶著隨手買的晚餐,獨自前往與夢裡相似的公園。他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懷抱希望地等待不可能出現的夢中女子,直至夜深,他帶著又一次的失望回家。回家後,他懷抱著希望入夢,等待她的出現,而早晨醒來時又一次感受夢醒的絕望。如此往復,多年過去,他的日夜仍是如此。與其說等,更像是習慣,現實與夢境交融成他的日常。
曾有旁人提出勸說,他總低低地回著:「你就當我瘋了吧。」
《只有兩個人》寫著另一段話:「大家都會給予別人忠告,然後相信只有自己知道人生的正解。朋友,你駕車行駛的路段上有個瘋子,要多加小心。可沒想到的是,接電話的朋友就是那個瘋子。然而,那個瘋子也有可能打電話給另一個瘋子。人生中,也有逆向行駛的瘋子,只是他堅信自己不是。正如那個笑話一樣,人生中會遇到的瘋子可能不只一兩個,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都曾是瘋子,深陷執著與執迷。
執著或執迷,從不是一線之隔,而是交融錯綜,亦幻亦真。若能獲得幸福,即使絕望地希望著,即使悲哀,即使痛得無法呼吸,人們也願意粉身碎骨,只為一次無悔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