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武俠雜談—看電影是一種「尋根」

2024/02/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春節連假返鄉,沒有工事叨擾,也沒有交際應酬,享受難得無事清閒,霸佔電視,打開MOD「經典」分類,武俠電影一部接一部,皆邵氏出品,除了補去前年國影中心武俠影展對香港的缺漏,另有許多意外收穫,比如一旁父母對演職員的如數家珍,延伸邵氏電影之於父母童年往事的角色,追憶澎湖赤馬老家遠道馬公真善美,或是兩位兄長殷切盼望而每週領去的樂民戲院,都只為一睹豪俠仗義、刀光劍影,武俠電影是刻於基因的記憶,看電影成為尋根的方式與使命。

時年馬公真善美戲院,圖源:國家文化資料庫

時年馬公真善美戲院,圖源:國家文化資料庫

「武俠」定名自俠客行武事,許是送鏢劫盜、許是冤冤相報,又許是為爭狀元號,於電影大同小異,拍手叫好全為武打之痛之快。在娛樂鮮少的半世紀前,觀眾普遍容易滿足,聲光效果非主要所需,更甚則於「求新求變」,新的是不同片名,變的是不同卡司排列組合,量產因而成為第一要務,而片廠因應需求,為減少製作時程與成本,除了搭建棚景,也發展對應公式。回推編寫過程,彷彿先確立開場與結尾,說明設定與戰勝反派,分鐘十有幾,間隔尚有百餘,為求填補空隙,過程編派蝦兵蟹將百般阻撓,鬧鐘響聲便是決戰光明頂。


公式確立是制度成熟之展現,在演、武而優則導屢見不鮮的情況下,新人導演輩出,均得快速上手,但日子一久,若未於公式外發展風格化的優點,易使內容千篇一律,武打本為武打是為無意。除了自身觀影經驗,從長輩言談也得以應證,整體記憶總遠多於單一對象,因此即使片廠行過一甲子,作者來去無數,說的總是幾個熟悉的名字。

時年樂民戲院

時年樂民戲院


開頭雖言無事清閒,卻非全然愜意,就年節觀看之20餘作,整體經驗不佳,尋根果真不輕鬆,好似同部電影迴環反覆,因而昏昏欲睡,酣眠夢囈間,喊罵挑釁來自明教張無忌和洪拳鐵橋三 ,接招回應卻是楚香帥和陸小鳳。儘管批評如此,在這般一成不變中,卻仍有兩位作者風格明確,頗具啟發性,分別為唐佳、楚原。


唐佳武術指導(下稱武指)出身,作品無數,實際執起導演筒卻僅有三回,分別為《少林傳人》、《三闖少林》、《洪拳大師》。三部作品中,唐佳並非就劇本合理化「武打本為武打」之無意,倒是藉著兵器與群鬥的特殊設計,強調武打方式的多變,就武指角色出發,滿足單作武指之缺憾,比如將屢見不鮮的十八羅漢陣重新演繹,並發明金手指與人力戰車,分別對決上方寶劍與少林棍,又或是自創「大刀陣」、「十二金剛陣」和「板凳陣」,不同陣法與兵器組成各自延伸新的動作組合;且尤為著重環境物件與被攝者間的相關聯,比如使用身旁布簾干擾敵人,或是投擲周邊器物,又或是有限空間內大幅度的追趕跑跳,過程鏡頭緊密追蹤下,使得棚景下的武打多了分真實,猶如成龍乃至於Buster Keaton(類比後者可能太浮誇)。在明顯刻意刀劍相接、拳掌碰撞,甚或隔山打牛卻應聲倒下之荒謬…等粗製濫造多如牛毛下,不禁訝異道,武打竟也能成就藝術。

《少林傳人》劇照

《少林傳人》劇照

雖唐佳作為武指與其合作,楚原作品則在武打稍有啟人嫌惡之處,並非對比唐佳導演作品動作設計,而是分解動作剪接有所缺失,攝製兵器碰撞可為一鏡到底,亦可碰撞間隔接合不同角度攝製,但作品呈現卻偶有直接接合下個動作,若重複多個不同動作則有時間流逝之感,單此技法不一則顯得突兀。不過僅剪接上的缺失瑕不掩瑜,楚原作品過人在於劇本及攝影。


楚原劇本非僅止俠客行武事,而是融合諸如情愛、懸疑之類型元素。情愛如《日劫》讓鍾楚紅飾演的胡人公主迷戀爾冬陞飾演的元嬰石生,又或是《魔劍俠情》讓傅聲飾演的荊無命愛上林仙兒,前者是插科打諢,後者則是豐富角色,兩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分散類型比重,武打因而不再是武俠片的唯一。而楚原的懸疑應用更是一絕,如《蝙蝠傳奇》與《無翼蝙蝠》:前者將角色置於非傳統之密室(汪洋一條船、無人孤島),並設立連環殺人事件,排除主角團兇手之嫌下,外人卻又無一倖免,懸念因而延續至片末,武打便非本為武打,而是為服務劇情之用;後者則是藉著設定前提,讓死者作為隱匿兇手,憑著借位、角度錯置,營造死者復生犯案的詭譎氛圍,彷彿武俠電影出了位Hitchcock。雖二者皆有所本,但內容取捨考驗編劇功力,能做到環環相扣實屬不易。


楚原的武俠世界多出於棚內,相對造化取景之廣袤,雖刀劍過招分解動作相去不遠,但遠景仍有廣窄限制,因而揚棄山川壯麗,不見大漠荒原佐以漫沙飛禽,也不見夕陽西下御劍皮影。儘管如此,楚原仍在有限空間,藉小橋、流水、石室、家屋等物件,營造層次分明的遠景分鏡,而這些分鏡多半以樹叢枝條、石雕茶器、棋琴書畫佈置前景,將被攝者置於物件形塑的景框中,不僅視覺呈現景深虛化的攝影美感,也賦予影像「窺探」之意,彷彿敘事者與觀眾一同「在場」,共同見證,「旁觀」之「慎重」營造「真實」,而這般「真實」竟出自棚景之「虛假」。

書畫透出景框內的李尋歡

書畫透出景框內的李尋歡

江湖之難在於身不由己,各路俠客少時汲汲營營,年老則淡泊名利,更看清世事冤冤相報無了,常言不如歸去,卻總深陷囹圄,一如楚原百部作《魔劍俠情》李尋歡,負兵器譜探花之名,小李飛刀之例不虛發,成了一種「不得不」,力戰荊無命不虛,戰上官金虹亦不虛,甚或勸戒快劍少年從黃湯醒亦不能虛;銀戟溫侯呂鳳先言「人生沒有幾個可用十年」,證明數十載稍縱即逝,江湖浩浩奔流不息,義薄雲天往往止於飯後家常,為免為世人所遺,尚須說書人傳唱千里,楚原就是這位說書人、電影裡的百曉生,這位百曉生書寫了兩代人的共同記憶,特此簡略書寫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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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啟蒙為晚,至大學方始,歸類後段班而得名。現為接案剪接師,台中人,為奔赴影展久居萬華,認數間投顧公司及藝廊作衣食父母。 文字出產是隨機,不特寫當期影展或院線,此處分享長文筆記,短文放Threads https://www.threads.net/@chengyi_dr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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