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住北京的史老先生自女兒依蘭離婚後、就養成定期遠道美國去找依蘭的習慣……。《千年善禱》的梗概單純,透由各自帶有中華傳統與西方現代化教育設定的父女兩代角色,去摹繪東西文化的衝突,並穿插史老先生在公園與新認識的伊朗老阿姨、兩人比手畫腳的對話,去意表「溝通」不會因語言與文化等區別而有阻礙。講述這般文化衝突的題材,物件和角色行為得有諸多的著力處,比如衣著的樣式到配件的選用,或是平日吃食乃至就寢時間等生活習慣,都能憑藉兩邊不同態樣的並陳,去反襯文化間的矛盾。然而,這樣的並陳除了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亦會讓「失誤」被放大檢視,以《千年》而言,便是數次的吃飯鏡頭中,父女兩位角色各自持握筷子的方式。
本該帶有中華傳統意義的父親,卻是以交叉、錯誤的方式持握筷子,而具西方現代化的女兒,卻以正確的方式施用。導演王穎於映後表示,如此調度並非刻意為之,而僅單純事緣演員各自的生活習慣;飾演父親史老先生的蔣錫礽(Henry O)1983年便落腳舊金山,至成片的2007年已長居近25年,而飾演女兒依蘭的俞飛鴻則是於1995年赴美求學,相比蔣錫礽的美國經驗短少許多,呈現戲裡戲外、角色和演員背景對調的情況。誠然,施用餐具的方式和及長後置身的文化環境並無正相關,但筷子作為長達四千年跨幅、與中華文化密不可分的日常用具,之於《千年》的論題仍應作重要的符號去詮釋,故此,觀者如我由此延伸「將錯就錯」的念頭,企圖從「筷子錯用的方式」著手,重新解讀電影情節。

《千年善禱》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回見父女洗碗時的對話意外提及了印地安人,父親哼唱起Bill Haley的Ten Little Indians,並表示老父親曾經以此哄睡年幼的自己,而後依蘭提問爺爺怎麼會唱英文歌,父親回答過去爺爺外商銀行經理的職業,該回答和依蘭的記憶有所出入,因此依蘭再回問,過去曾被父親告知爺爺的門房職業,且爺爺形象又與門房如出一轍,為何又突然冒出了銀行經理的這段過去?於是父親才首次向女兒揭露爺爺因文革而失勢的往事;又回見第二幕末尾,因父親「一個安分的女人不該這麼晚回家」、「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不該跟有婦之夫約會」、「怎麼可以背叛自己的丈夫」等保守言詞而生的衝突,收束在女兒自小對父親職業和情感的推論,女兒表示父親並非其口口聲聲的「火箭工程師」,且頻有鄰居在母親面前三言兩語,指稱母親對父親和助理婚外情知而不提,而後父親陷入沉思致使衝突作罷,隔日清晨父親才再次揭露,過去為完工火箭的理想而與助理走近,久而久之被其他同事誤會,事情傳到領導時被用作殺雞儆猴,轉調到與火箭無關的文書工作,因而早在32歲就從火箭工程師改了行,爾後數十年都以「職業的保密關係」為由帶過這段往事。姑且不論父親的言詞是否屬實,單憑其漸臻凋零,才因女兒的反彈而願意透露不堪回首的過往,就正巧呼應錯用筷子方式的這件事,彷彿史老先生長久遵循的中華傳統亦是被其錯用,且時至今日都不願正眼面對。
從父親和伊朗阿姨、傳教士、社區管理員等其他英語使用者的對話,得觀察到父親因語言問題而生的特殊習慣,會將諸如「女兒離婚」、「共產黨青年軍的經歷」、「鐵杵磨成針」等複雜的內容或概念,先以中文唸誦後再拼貼簡便的單詞和比手畫腳來傳達,儘管作者或部分觀者會佯稱情緒和意念的傳遞已成,對話效果卻終究有限;合觀女兒拒絕與俄羅斯男友成婚時的對話,女兒先告知中國古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俗諺,再將複雜的內容轉譯成英文。兩相對照不同段落,似乎透顯出女兒不僅深諳西方的語言和文化,甚且將自身的中華文化融會貫通,才有方精準轉譯,呼應了其筷子正確持握的這件事。

《千年善禱》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同日,TFAI放映了王正方導演的類型喜劇《北京故事》,電影講述在美落地深根的家庭、到北京和數十年不見的親戚一起渡假,同樣透由物件和角色行為的並陳(比如帶有美國品牌商標的上衣與中國特有大褂等衣著,或是晨跑與太極等不同的生活習慣),去呈現雙方彼此的文化衝突與融合。有趣的是,電影同樣有數次的餐食鏡頭,而包含美國家庭的幾乎所有人,使用筷子皆為正確的方式,唯一的例外,竟又是帶有中華傳統意義的北京家庭父親(估計王正方和王穎一樣未有相關思考)。同樣的第二幕末尾,北京家庭女兒莉莉的行為越趨美國化,傳統的父親並不待見如此,因而向妻子要求對女兒說教,妻子表示不理解,並答道女兒未來赴美求學的可能性,而後父親感到恐懼,於是恫嚇妻子諸如「犯罪的特多」、「性生活混亂」、「滿街都是同性戀」、「萬一帶回個洋女婿怎麼辦」等自身私以為關於美國的不是,體現儒家譴責「人慾橫流」和「道德淪喪」,嚮往「有秩序之社會」的特徵。扣連兩段內容後便意識與《千年》的情境不謀而合,筷子的誤用亦能被解作中華文化的被誤用,而關於上一代對西方文化的誤會和汙名化,竟皆出自傳統家庭中冥頑不靈的父親角色。

《千年善禱》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推展至此,憶起同樣講述中西文化衝突與融合、李安導演的《喜宴》,於是重新做了一輪拉片筆記,意外發現郎雄飾演的高爸爸有別於《千年》和《北京》中的父親,使用筷子的方式竟是正確的。除開餐食鏡頭的調度,《喜宴》與上述兩者最大的區別,在乎父親面向開放而非固著陳舊的情節,指近片末高爸爸向兒子高偉同的男友賽門(Simon)透露自己知道兩人伴侶關係的這件事:高爸爸要求賽門不要向其他家庭成員告知,而後語出「如果我不讓他們騙我的話,我怎麼抱得了孫子」,賽門表示不懂,高爸爸回道,連自己也不懂。

《喜宴》劇照,取自TFAI,僅作文章用途
父親正確使用筷子與承認自己也不能明白的這兩件事,於斯曖昧地帶出了中華文化內核,又與兩部電影交相呼應——倘若某人頻頻向他人灌輸中華文化,或是以中華文化為站不住腳的情境開脫,總得懷疑他們是否真的理解中華文化;似乎當個人意識到自身並不完全理解,才能就真正意義上,去理解中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