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有一項流傳數百年的訓獸技藝--跳舞的熊。
幼熊被宮廷貴族或是吉普賽人帶離野外,馴熊人通常會敲掉熊的尖牙,在牠們敏感的鼻子上穿上鼻環「哈卡」與鐵鍊,餵食牠們麵包、糖果、啤酒與烈酒,當熊對這些在自然界吃不到的精緻食物上癮後,馴熊人便用蜜糖與鞭子教導牠們隨音樂起舞、表演模仿秀乃至為人按摩治病。
歐陸坊間相信摸一摸熊可以帶來好運,而且熊與人類接觸後,能夠吸收人類身上的病痛,轉移到牠們強壯的軀體上,這些痛苦對熊算不上一根毫毛。馴熊到了近代逐漸演變成吉普賽民族的密傳技藝,熊的平均壽命三十歲,馴熊人的一生中,可能會有二、三頭熊長年陪伴他與他們的家庭。
這項傳統直到蘇聯解體,曾是共產國協一員的保加利亞在2007年加入歐盟,跳舞的熊自此成為非法行為,四掌基金會與動保人士、國際名人展開對熊的救援,將牠們送到世外桃源般的專屬園區安置。一切皆大歡喜……真的嗎?!
政治不只衝擊人類社會,連熊也必須重新適應。
現代觀點認為跳舞的熊建構在虐待與被虐上,但每一位馴熊人都堅持沒人比他們更愛熊,跳舞的熊往往也依戀著主人,熱衷與人類互動,牠們不會狩獵、不會築巢、不懂如何冬眠,一切都需要從頭學過。
自由需要學習,自由後該做什麼又是一個大哉問。野生的熊一天花四分之三的時間狩獵,但被豢養的熊沒有這樣的習慣和空間,所以被餵飽之後他們無事可做,飼育員需要絞盡腦汁讓熊打發時間。即使牠們重獲自由,可以盡量像野生的同胞一樣活著,在園區裡見到遊客時,常積習難改地以後腳站起來跳舞,希望獲得糖果與酒精當獎賞,甚至期待人們摸摸牠們。
《跳舞的熊》上半冊詳述古老習俗變革的困難,面對時代變遷,熊有安全的空間、不匱乏的天然食物、完善又專業的醫療,以及一大群關懷牠們的人出錢出力,但是人類平民呢?
當共產和獨裁瓦解,新興又充滿缺陷的自由往往讓人無所適從;新的意識形態宣告過去的愚昧落伍,但以前沒有人失業,黨國安排工作發薪水,吃不飽也還餓不死;現在到處找不到工作、萬物飛漲,曾經的朋友好鄰居被劃為敵國人民拿不到護照,累世仇敵忽然變成值得景仰的解救者……
以上種種,令人們咒罵自由的破壞性,民主沒有如期待般即刻創造富足和夢想,於是人們開始懷念曾亟欲擺脫的過去。
這支BBC的影片拍攝野生熊的動作,大家可以想像熊怎麼在人類指揮下跳舞
波蘭裔的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走訪許多極權崩解的國家與地區,在社會各個團塊進行訪談,在《跳舞的熊》下半冊收錄眾人的聲音。
投機商人期待自己被情治單位監聽,每天刻意打電話給妻子,炫耀自己握有多少資金想投資,企圖這樣與權力者搭上線,讓對方找自己做生意。
懷念舊秩序的還有史達林紀念館的導覽員,他們意志清晰地抵抗各種重傷偉大領導的「謠言」,極權瓦解後的世界太混亂、太多潦倒的失敗者,只有已逝的強人和他過去用來造神的傳說,能給予這群導覽員心靈寄託,甚至擔綱性幻想的對象。
當麥克風遞到平民跟前,平民一致的聲音是「匱乏」。
保加利亞人民目睹從前跳舞的熊的飼料中有草莓,忿忿不平地抱怨畜生都比他們孩子的命好,一般受薪階級根本買不起草莓這樣的奢侈品。飼育員對此百口莫辯,草莓是野生的熊的季節性菜單,園方準備的份量還不夠熊塞牙縫。
熊可以獲得國際名流和世人關愛的眼神,有專人協助牠們恢復天性、想幹嘛就幹嘛,還有德國籍的牙醫定期幫牠們檢查口腔健康,但保加利亞平民沒錢看病,在地媒體不時換算給跳舞的熊公園營運的經費,能夠換保加利亞學童幾年份的營養午餐--匱乏的人類忌妒熊,甚至討厭起戮力保育熊的人。
另一位塞爾維亞的受訪者反映:「人們會在屋子裡點蠟燭,你以為他們很浪漫嗎?有時候我們會斷電三小時,有時候五小時,有時候一整天。你永遠不知道,電什麼時候會來。」
沒電可想而知有各種不便,但最折磨人的是無聊,待在黑暗中不想睡覺,卻又什麼都沒辦法做。
「我和丈夫聊天,有時候會有人來串門子。但大部分時候,就是一種昏睡、麻木的狀態。雖然有些人說,科索沃會有這麼多小孩,就是因為沒有電。另一方面,電來的時候,人就忽然有精神了,不管是幾點。半夜恢復供電時,我總會醒來,彷彿是某種本能把我叫醒的。我會起來淋浴、洗衣、看電視。城裡的居民言之鑿鑿地說,阿爾巴尼亞人只會切斷塞爾維亞人的電。我跟他們說:我去過普里斯提納,那裡也沒有電。但是這些人哪裡都不去,他們只待在什特爾普采,然後盡說些蠢話。」
為什麼人們哪裡都不去卻儘造謠?因為隨時會發生暴力攻擊事件。受訪者提心吊膽,她的老朋友被劃分到敵對國家陣營,老朋友告訴她:「戰爭不是兩個民族之間的事,是兩個民族的犯罪之間的事。」她害怕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傷害她那有智慧的老朋友。
自由需要學習,社會的轉型更是充滿困惑和質疑,民主從來不會一步到位--歐洲小型新興國家太多,鮮少台灣人(包括我)能分辨清楚。而它們的民主進展歷程卻與台灣十分相似,跳舞的熊貫串彼此的共同記憶,它是歷史、是隱喻,也是永恆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