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文房《唐才子傳》提及曹松「與王希羽、劉象、柯崇、鄭希顏同登第,年皆七十餘矣,號為『五老榜』」。《唐摭言》「放老」條目記載了同樣的五老及第事,但寫得較詳細,尤其是指出五位老先生「特敕授官」。唐代科舉及第後得等候好些年才能由吏部銓敘任官,稱為「守選」,於是「五老榜」的特殊性,嚴格來說不在多人老年及第,而在得第者隨獲官職。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便以「五老榜」作為科舉及第未經守選即得官職的「罕例」。之所以有如此罕見的敕令加恩,原因是唐昭宗先為閹宦所迫、後受臣屬所助,帝位失而復得,遂以非常之恩誌非常之喜,只是如今看來反而凸顯由君主制度最頂層一路及於讀書人與庶民階層的非常之劫、非常之悲,非僅個人窮達而已。
倒是有一點,《唐摭言》和《唐才子傳》也許都搞錯了。據古人考證,經「特敕授官」的共有六人,曹松當年五十開外,遠遠未達七十。現代學者王勛成進一步解釋「五老榜」所指「五老」並不包含曹松:「唐代以六十為老,時曹松五十四,尚不及老。而其他五人,或已及老(鄭希顏五十九,舉成數可曰六十),或已過老,故名。」提起科舉難易,一般人最熟悉的古諺是「五十少進士」。按此標準,曹松或可算是「青春」中舉,至少也算不上「老」,更不至於「過老」。
但「少進士」云云,畢竟寬慰成分居多。周而復始趕考、落榜,周而復始期待、失落、煎熬,才是唐代以來士子所面對的外在現實,以及最深切的心理真實。「一將功成萬骨枯」是曹松膾炙人口的名句,那種一人與眾人、成功與犧牲的對比,同樣可套用至科舉。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簡略估算過,以唐代科舉的主要科目明經科與進士科合計,錄取率約為十分之一,「可以想見,風塵僕僕奔波於長安道上的〔應考士子〕,絕大部分是落第者」。更殘酷的是,如前所述,唐代科舉中第後不是「功成」,而是下一段漫長等待。縱使任官,年限一滿便須罷去,下一官職仍然得守選,甚至未必有官缺。換言之,又是等待(……失落、煎熬,周而復始)。
曹松詩風取法賈島,已有公論。《唐才子傳》及《唐摭言》亦作如是觀,評價卻有天壤之別。《唐才子傳》說他「深入幽境,然無枯淡之癖」,可見同中別有取捨。《唐摭言》一句「此外無他能」,則似乎過苛。清代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將曹松歸入以賈島為首的「清真僻苦」一派,又多出了同其情也的理解與溫厚。「豈能窮到老,未信達無時。此道須天付,三光幸不私」等句,在他看來,「足見古人氣骨」。然則,有「氣骨」是否即為好詩?抑或我們不妨放下批評,先去體會在家國與自我且悲且欣的無盡交錯中,一個文人賴以撐持住一點尊嚴的,或者也只有詩,只有橫梗胸懷的一份傲氣。
一百一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初稿,七月一日修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以筆名「南鵲」發表於《人間福報》縱橫古今版(2024.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