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莉,印度女神,藍色的頸上掛著一串蒼白顱骨,長舌吐露如蛇,呲牙咧嘴,揮舞四臂,有的持武器,有的提著敵人頭顱,腳下還常踩著自己的丈夫。比起形形色色的美麗女神,卡莉幾乎像是怪物,但她很強大,能降妖除魔,一口吃下敵人,保護蒼生。
看著手中的卡莉卡牌,我有些害怕又熟悉,祂,像是我的母親。
上療癒課時,老師要我們觀想自己的母親。我閉上眼慢慢沈靜下來,在心裡看見一大片燦亮橘黃,母親最愛的顏色。她張揚恣意站在其中,她的雙臂自在伸張,她的黑髮隨風飄揚,她的皮膚黝黑發亮、她的大眼清亮分明,有關她的一切色彩鮮豔飽滿,滿是生命。
她沒説話,只是穿著那件印有老虎圖樣的細肩帶背心和牛仔長褲,面向著我。我想向她走去,又恐懼退縮,她太亮了、太熱了,我怕熱。想起每次觸碰到她的皮膚,我都一陣顫慄,她健美身形下是水一般軟的肉,輕觸一下便包裹上來,緊貼我的肌膚,她的體溫總是很高,而我總是著急想逃開。於是我睜眼,觀想結束。
戴著墨鏡,身著豹紋細肩帶背心,很兇,大約是小學同學對我母親的深刻印象。那天中午,母親送便當遲了,我在校門口等了許久,班上幾個男生在我身邊開玩笑。他們正笑著時,我母親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們想對我家女兒做什麼?」,他們猛然一驚,回頭一看更是害怕,墨鏡、豹紋、黝黑皮膚、健美身形,感覺很能打的樣子,幾個當時身高已經逼近170公分的男孩,落荒而逃!隔天大家都知道我有個像是黑道大姐的媽媽了。
其實那件衣服印著的不是豹紋,但也許「豹」在他們心中,更符合母親那天迅猛登場的形象吧。
老實說,小時候母親很少那樣生氣勃勃,小一時老師問:「媽媽在家都在做什麼呀?」,同學的答案大多是「做家事」,只有我說:「媽媽都在睡覺,爸爸下班回來做家事。」老師也沒再追問。母親那時上夜班,在幾個孩子下課後出門上班,半夜下班回來,白天都在補眠。在教會我如何使用電飯鍋和煮幾道家常菜後,偶爾也由我做飯給弟弟們。
小時候我很不滿意這樣的母親,我期待的是像電視劇裡那樣,小孩回家時母親已在準備做飯,溫柔的詢問孩子今天在學校的情況,然後與孩子們一起用餐,我以為所有人的母親應該都像那樣子。我曾跟父親說過我這份期待,也曾無意聽見母親對父親說:「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我理想中、想像中的母親,那要花太多時間在家了,她如果在家怎麼賺足夠的金錢,為我們打造堅實的家?雖然父親的薪水已經足夠我們過活,但「沒錢」是她心中抹不去的恐慌,因為她小時候吃過沒錢的苦,所以,她要我們不受那樣的苦。她全年無休的工作,買所有我課業所需的用品、讓我去補習,平時連瓶可樂都不捨得買,卻在高中入學時為我買下了幾十本經典文學。她堅信有錢、能好好讀書、找份好工作,人生就是幸福的,比她的人生幸福。於是她像卡莉一般瞪視現實,揮舞四臂,用盡全力拼搏,為我們贏得物質生活的勝利。
成年後,孩子各自開始賺錢,母親開始有時間,想親近孩子,她準備小時候我們愛吃的食物,卻發現,我們早已不再吃;她分享她愛的食物,又忘記了我從不吃香菜。
「怎麼和小時候都不一樣了?」母親曾這樣問
「你來不及了,我長大了!」我心想。
她錯過了我張臂渴望她的時候,而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擁抱她。
這篇文章是前年流產後,跟母親冷戰期間寫下的,那時候憂鬱了很久,心中的想法很多,但總是沒有力氣,癱在床上渾渾噩噩過完一整天。朋友鼓勵我試著把想法寫下來,掙扎很久才動筆。我原以為以我對母親滿腔的怨憤,應該足足能寫一整本書吧!但其實,寫完這篇文章後我就好很多了!不能說是寫完文章就放下心裡所有負面能量,從此海闊天空,與母親相親相愛,因為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但可以說的是,打完這一千多字後,我放過了自己,放下對母親期待落空的失望感、放下對成為一個比母親更好的媽媽的失落感、放下自己沒有成為母親心中的好女兒的內疚感、放下不知如何回應她的母愛的無措感。不知道如何擁抱母親就不知道吧,試著先擁抱自己的生活吧、試著先愛自己吧、試著重新找尋人生目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