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那年,要好的同學都去唸了同一所公立國中,女孩們就妳一個去考私立,明明從前連上廁所都要一起去,兩個女孩輪流進隔間,總有一個人在外頭等,等啊等,下課十分鐘就沒了,無數個十分鐘都在等待間被消磨掉,妳以為一直在一起,友情就會永存。畢業那天女孩們抱著哭成一團,妳沒有哭,因為妳以為會再見,說不定明天就能見,畢竟妳家離她們住處步行都不到十分鐘,有的甚至在同一條巷子裡,只要下樓就能抵達目的地。
反而私立學校放榜時妳哭了,學校公布的榜單上沒有妳的名字,成績比妳差的同學興沖沖跑到妳面前嚷著「我上了,妳呢?」,妳又再一次試圖從字海撈出妳的名字,無果,那天妳一路哭著回家,惦記著考卷答不出來那個字是光碟的「碟」,筆劃記得比喜歡的人的名字更清,私校打電話來說妳上榜了,妳好高興,覺得自己還好沒有輸,妳幾乎沒有輸過,妳不能輸。
多年以後妳才發現那間學校的門檻根本不是考試,妳從來沒贏,妳和女孩們在畢業後一面都沒再見過,就連在路上遇到也沒有,也是多年以後,妳在臉書上找回其中一個女孩,她說女孩們曾開車南下一起去找其中一個女孩玩,她好喜歡那天,隻字未提為什麼沒有約妳,就連在傳訊息給彼此的當下,她也沒想過要再見妳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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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以為妳擁有了更好的選擇。
卻沒想到私校比妳想像中得更難,難的不是課程從早上七點一路上到晚上八點半,外加晚自習到九點,追星時間都得從睡眠裡偷,讀個小說都得躲躲藏藏像走私毒品,同學為了晚自習偷看小說不被巡堂發現,把超商一本49塊錢的小說用美工刀分成幾份,每一排從排頭開始輪著看,看完就往後傳給下一個,傳到後來才剛結束女主角和男主角相遇情節,下一份到手的切割頁已經進展到打完砲,中間到底發生什麼也不知道,四捨五入就當整本看完。
難的是眼睜睜看著同學沒考第一名,他的母親直接在校門口扔掉安全帽,把他留在原地騎車揚長而去,難的是妳從來就沒懂過數學,卻每天因此挨打,藤條在高速落到妳手心之前先甩到黑板上頭吊著的日光燈,粉塵瞬間散在半空中,在燈下一覽無遺,妳痛恨數學老師,卻覺得那瞬間美得發慌。
妳以為不會數學人生就會沒有未來,至少考不上更好的學校,瘋魔到看見迎面而來的人都會猜想他是不是很會數學,於是決心更努力,妳進了距離學校3分鐘就到得了的補習班,去了只是每天又多一個地方挨打,那天同上一間補習班的同學說「我們跟補習班說班上要留校,就不要去上課了」,妳說好,那是妳十多年來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逃跑的可能,妳和最要好的同學無處可去,最後逃到書店二樓的角落,那層樓一個人都沒有,妳很驚慌,但又感到很安全,妳開始讀起小說,不用再躲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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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才發現難的並不是選擇。
逃亡還是被發現了,並不是謊言不夠好,而是有同學自認過不去良心,一個人回去補習班說了實話,隔天上學一踏進教室,班導大罵「妳們對得起妳們的父母嗎?妳們不配坐著,都給我去後面站!」一群人包圍著臭到令人發暈的垃圾桶,拿置物櫃權當寫字檯就這麼過了一天,沒人問告密者是誰,沒被處罰的那個人坐在位置上一整天,沒敢回頭看一眼,真相昭然若揭,此後再也沒人主動和他說話,陰影跟著他大半學生時期,可是只有他沒有說謊。
沒有說謊錯了嗎?好幾次妳對上他的眼,他欲言又止,都是妳把眼神移開做結,妳知道他心裡有千百疑問,最好的方法是妳開口,但妳沒有,那一刻妳才明白對一個人最大的報復是什麼。
妳還是不會數學,卻學到了如何報復,其實妳也不恨他,只是對那個從籠中逃脫的夜耿耿於懷,是不是當初他不告密,妳就能擁有更多秘密且自由的時刻,妳分分鐘都在人眼下被監管,從清晨五點到午夜十二點,唯一能稍微喘息的時間只有熄了燈後,偷偷爬起來打開電腦看偶像影片的數小時,那是妳能擁有的最大自由。
妳的桌墊下壓著偶像照片,去學校的動力變成跟鄰桌同學大聊特聊偶像綜藝,妳們一起去韓國偶像周邊專賣店,妳好高興,以為妳們已經是朋友。那天妳買了最便宜的便條紙跟一大張水晶貼紙卻一張都捨不得貼,把它供在書桌最明顯的地方抬頭就能看見,書讀累了就看一眼,告訴自己讀書也要像他練舞一樣努力,可是當時妳不知道多年以後,偶像離開男團回了他的家鄉結婚生子,用流利的母語接受採訪,不必再用磕磕絆絆的韓語回應,也不怎麼跳舞了,還對著鏡頭眉飛色舞分享自己曾尿進同學的水瓶裡,但妳始終記得他家開餃子館,某次訪問他介紹下水餃得加三次水煮出來最好吃,往後妳每次下水餃都記得加三次水。
多年後的妳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人終究會改變,或只是沒發現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也是多年以後鄰座同學結婚了,對象是另一個同學,明明從前常一起玩,但一分開卻變陌路人,他們結婚有小孩了都是看臉書才知道的,某天妳們在火鍋店遇到,他們用勉強擠出的笑容向妳揮揮手,說「怎麼妳也在這裡?」,頓時妳不知道被撞見獨自吃火鍋還是遇見他們比較尷尬,老闆熱情上前招呼「都認識啊要不要幫妳們安排坐一起」,妳們笑了笑沒人回應老闆,默默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
妳無比後悔,看著菜單,已經失去了所有選擇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