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2021年為黑非洲文學年,六大國際文學獎,全都頒發給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作家,華文世界的反應是什麼?是否有接收到此世界新潮流,串聯小國抵抗精神?
感謝台灣出版社浪潮文化,以精心的翻譯,不計成本出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Abdulrazak Gurnah),三本著作-《天堂》、《海邊》、《來世》,讓中文世界一窺當代非洲文學的面貌。
然而,這或許只是地球最偏僻角落,黑非洲文學逆勢崛起,整體現象之冰山一角。
若說因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中文世界至今認識了南非的柯慈、東非的古納,整個廣大四億人口的西非,可說一片空白。
然而,西非可能是整個撒哈拉沙漠以南,專制、貧窮肆虐的國家,最能夠逆勢而為,孕育進步開明、文學昌盛之地理區域,如2021年獲得六大國際文學獎的世界作家,佔據一半,有三位都是來自西非最開放的國家──塞內加爾。
個人有幸三年以來,持續以書評與追蹤報導,為中文世界引介31歲的塞內加爾作家──薩爾(Mohamed Mbougar Sarr),獲得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小說,《人類最秘密的記憶》(暫譯,原文 La Plus Secrète Mémoire des hommes),這本書在法國叫好叫座,不僅為年度純文學賣座冠軍,更是近十年來,世界文學不可忽視的新世代經典。這本黑非洲小說目前已翻譯成英文,於英、美盛大發行,入圍美國【國家書卷獎】,得到〈紐約時報〉的年度推薦。
然而個人三年在中文世界引薦這本非洲新小說,得到的反應,卻異常冷淡,怎麼感覺像是踢到鐵板,不僅沒有任何漣漪迴響,甚至可能引來文人相輕、酸言酸語。
本持黑非洲文學逆勢操作,越挫越勇的精神,在此向中文讀者介紹,這部翻攪法國文壇,塞內加爾前衛賣座小說。
看到《人類最秘密的記憶》這本書,首先呈現出一種物理性反應-怎麼這麼厚,近達五百頁的精裝版,感覺可像《哈利波特》拿來當武器打人。
然後讓人驚訝的是,其市場性。
這部書是一個名不見經傳,超級迷你的獨立出版社發行,本來可能因為本金不足,全法只保守發個三千本,然而一獲得龔固爾文學獎後,全法大缺貨,長達三個月(可說是二十一世紀的「洛陽紙貴」現象)。
趕緊加印之後,每月都是文學銷售冠軍,以純文學之姿,甚至賣過絕大多數的漫畫書,至今已售出超過六十萬本,可換算成超過五億台幣的營業額。
這本厚重的黑非洲純文學小說,為何能夠如此賣座?主要是作者薩爾的文學功力。
這位當時31歲的塞內加爾作家,年紀輕輕,之前卻已寫過三本小說,而這部第四本作品,作者可說以一種不疾不徐、妙筆生花的才華洋溢,精煉其寫作的形式與內容,實踐一種能夠推廣到最廣大讀者的文學策略:以最輕盈的偵探小說模式,描寫最沉重的主題──黑非洲文學的命運對抗。
這本厚重的小說,卻呈現一種輕盈感。主題異常簡單明確,追尋一本「被消失的書」,和其「人間蒸發的作者」。
這本「被消失的書」,為非洲文學「被詛咒的邪典」,黑非洲第一個獲得重要文學獎的人,並不是2021年這本書的作者──薩爾,而是數十年前,一個來自西非的鬼才,處女作即獲得荷多諾文學獎,然而卻被法國菁英文壇指控剽竊,落得書本全數下架銷毀,作者自此從人間蒸發的命運。
這本近五百頁的小說,就是追尋這本「被銷毀邪典」、「被消失作家」的過程,其間可說上天下海,穿越被納粹占領的巴黎,追蹤流亡納粹直到阿根廷,再一千萬個不願意,回到窮鄉僻壤、貧窮專制的非洲,以文學面對自身黑暗大陸的命運。
以偵探小說的輕盈形式,明確一致的動機主線,出乎意料的冒險過程,《人類最秘密的記憶》的可讀性可說非常高,再加上小說書寫的形式,異常繁複多元,其文體可說獨創一格,緊扣時代,從二十一世紀的臉書發文、簡訊書寫、電子郵件,到二十世紀的報紙消息、小報八卦、文人手信,甚至還利用到十九世紀的電報形式。
如此豐富活潑、與時俱進的文體,如手機簡訊體、網路臉書體,不僅吸引到年輕讀者,也讓資深讀者耳目一新,怎麼可能可以這樣寫?然後,即時簡訊體,於文學不僅成立,尤其還言之有物?
如此輕盈的偵探小說形式,隨時出現的網路簡訊體,卻傳達一個異常深重的內核主題──非洲暗黑命運,人民與文學一齊沉淪,與游擊抵抗。
《人類最秘密的記憶》真正探討的是,什麼是非洲文學?從「被銷毀的邪典」開始,到尋找「被消失的作家」,最後回歸正視自身──「被抹除的命運」。
如此沉重的主題,卻以一種「串聯」的精神支撐。法國〈世界報〉(Le Monde)曾經評論,直指「非洲文學年」的現象,並非從天而降的不小心中彩卷奇蹟,而是數十年累積的具體開花成果。非洲作家自覺以弱勢者的身分,異常團結,並非華人世界常見到的「文人相輕」,為一丁點極有限資源,搶得你死我活,非洲作家長期以來,有意識地跨國合作,相互切磋,互通有無,對自身共同的非洲命運敏感,一同追尋最邊緣國境的崎嶇生存之道。
文人合作。這也是為何,作家薩爾31歲獲得法國龔固爾獎,並未引起同業眼紅的批評,文壇國族主義爭論(他是不是法國人?他為何用法文寫作?),而是整個文壇,有志一同,力挺新世代作家的到來;對比近兩年,龔固爾獎都需要十四回合激戰,才能決定得主,《人類最秘密的記憶》卻於第一回合投票,即得到文壇大老情義支持,明快過半通過。
薩爾少年得志,得龔固爾獎的小說,引發的不是「文人相輕」,卻是「文壇團結」,如出生於北非摩洛哥的女作家,蕾拉‧司利馬尼(Leïla Slimani),作為龔固爾2016年得主,即全心支持這部新非洲文學,寫道:「扣人心弦!這小說一出版,就成為經典,尤其還會讓你魂牽夢縈。」另一位非洲作家,英國國際布克獎2021年得主,大衛·迪歐普(David Diop),則公開評論他同鄉薩爾的作品:「不僅是引人入勝的調查,還有卓然超絕的文筆,讓人們思考:文學如何共振我們的生命。」
薩爾不僅從外部連結非洲作家,於文學場合相互砥礪,他更由作品內部,多方串聯邊緣南方的寫作游擊精神。
《人類最秘密的記憶》內建一種「南方書寫的串聯」。
不僅在他的訪談提到,薩爾是以整本小說的書寫結構,向南美智利小說家,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提出最高致敬。後者的奇葩小說──《荒野偵探》,正是《人類最秘密的記憶》的雙生原型:兩者都以偵探小說作為外表形式,內部卻充滿各種文體的衝撞,以多人稱交錯的敘事,各式各樣、手到捻來的媒介,如報導、書信、殘篇,講述一個旅行冒險、流浪到世界最邊緣,離奇又真實的故事。
不僅有《荒野偵探》,薩爾的這本小說也以書寫結構,與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巴托(Ernesto Sabato),做出跨文化、跨時代的內建連結。我們甚至可說,這位邊緣怪人作家,即是《人類最秘密的記憶》一個關鍵的小說人物。
除了這兩位怪奇作者,我們從小說看得到的,還有一位波蘭小說家──維爾托德·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也以一種陰魂不散的鬼魂形態,於作品內部紋理,三不五時浮現。
薩爾由外部連結非洲小說家,掀起「非洲文學年」,更企圖由作品內部,有意識地串聯全球邊緣作家書寫,似以一種南方小國打不死的崎嶇姿態,內建一種對抗「被抹除命運」的游擊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