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再見機器人》是一部動人的愛情電影。一部沒有語言的動畫片,卻可以栩栩如生地刻畫親密關係這件事,尤其是關於分離與失落。我現在企圖用文字來捕捉一些觀影的感受,相較之下就怕累贅笨重!
分離與失落是人生必須面對的常態,但這些情況在大疫期間顯得特別有感。疫情對世界的影響現在似乎已經遠去,然而不久之前,我們還活在一層層感染控制的必要阻絕之下。人們大多只能透過螢幕來相見說話,「維持社交距離」粉碎了朋友之間慣常的互動模式,「居家隔離」使得孤寂感的重低音被誇張地放大綿延。那個時候,即便家人在加護病房中宣告病危,我們要親身探視也很不容易。生離死別本身已經夠令人痛苦,又被迫蒙上一重無人隨侍在側的無邊黑暗。
當機器人躺下不能動的時候,我想到的是關於疾病與死亡的這些事。我把本片當作導演對疫情苦難的另類回應與回憶。
[底下微劇透,請慎入。]
狗狗和機器人共度一段快樂的時光。他們並沒有想要分開。
但機器人就是忽然不能動了。
狗狗是多麼想過去海邊探視,將機器人修理好帶回。機器人是他的同伴,共同生活豐富了他的生命。沒有機器人之前,狗狗的都會生活孤單而毫無色彩。
救援行動一次又一次失敗。等到狗狗終於可以回到沙灘的那一刻,機器人早已不見了。
狗狗內心應該會自責。先前在海邊只顧開心,沒有把機器人照顧好。關係中我們常常都是自私的,算計著對方對自己夠不夠好,卻吝於付出。許久之後驀然回首,只剩下人事全非的負罪感與惆悵。
當伴侶中風、失智或罹癌時,另一半可能也會產生這種心情。是的,我有想到漢內克的名作《愛慕》,那部片最終以暴力收場。
狗狗後來經歷到,在和機器人的關係之外,現實中的關係充滿競爭與敵意(滑雪競速),也會引起自卑(風箏飛不上去、不會打保齡球)。在他的夢境裡,他的新朋友是一個雪人,起先的愉悅慢慢變質,在保齡球館他發現雪人好像更享受別人的掌聲,而不怎麼在意自己。
因為從頭開始機器人就幾乎只是為了狗狗的需求而存在的。
狗狗所不知道的是,機器人躺下後經歷多少殘忍的蹂躪,非人的對待。這部動畫電影不想變成童話,它描繪的外在現實很無情,資本主義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只能討生活求個溫飽。撿破爛的拾荒者以及資源回收場的工作者,都讓我這個觀眾看了好生氣,但他們只是依照往常生存的方式過日子,他們把機器人純粹當作機器而不是人,不留情地拆卸、肢解,就是為了賺錢,這裡沒有共感同理的空間。
這一段我認為指涉現代人跟環境萬物之間的消費關係,人類是否為了牟利而對天地無情,我們都該自我檢討。
如果這個機器人不會思考的話,那一切都不成問題。但是,這機器人會幻想,也會做夢,這讓觀眾特別不捨。
後來狗狗又去買了一個新的機器人,開始一段新關係。這個行動很符合佛洛伊德關於哀悼的描述,經過多少糾纏,最終欲力可以從失去的客體身上解放出來,灌注到一個新的客體上。
但我總覺得這樣簡化的說明欠缺了一些什麼。
機器人常常會發出類似吹口哨般的聲響,好像在哼著那首讓他們共舞的旋律,那是球風火合唱團 (Earth, Wind & Fire) 1978 年的金曲《九月》(September)。不確定這些喃喃自語是不是都發生在與狗狗分離的狀態下?我覺得那個旋律是某種「過渡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
英國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Winnicott)研究小孩如何處理分離與失落,他提出的理論概念之一就是「過渡客體」:「這個客體所代表的,是小嬰兒從自己跟母親合為一體的狀態,過渡到把母親當作外在且分開的關係狀態。」[1]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
溫尼考特假設嬰兒一開始處在某種魔法般地全能狀態,肚子餓乳房就來,尿布濕就換一塊乾爽的來。這背後其實是母親全力徹底的配合,但嬰兒並不知道,理想狀況下他也不應該知道。隨著小嬰兒的適應力和挫折忍受力與日俱增,母親的主動配合也跟著慢慢減少。嬰兒經驗些許挫折,同時試著認識外在世界與自己的不同。嬰兒的大腦跟認知能力都在進化中,這時候母親需要有「必要的失職」。
「過渡客體」就在這時候出現了。它代表著乳房或是母親,用來填補母親離去的空缺。此時嬰孩感受他自己與媽媽之間有了距離,出現一個空間。母親明白泰迪熊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以前佔據這個空間的是自己的乳房、身體和無我地適應嬰兒的心。「過渡客體」的重要性是嬰兒賦予的,但媽媽也認可。大人永遠不會問嬰兒這個問題:「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外面給你的?」
「過渡客體」不一定是一隻泰迪熊,它可能是一條毯子、絨被的角角,或是一個字或一首曲調,或一個怪癖,或一個可以把玩的標籤。
說到一首旋律,那在本片很可能就是《九月》:
Ba-dee-ya,你可還記得?
Ba-dee-ya,在九月跳舞,
Ba-dee-ya,沒有一天是陰天。
關於分離與失落,佛洛伊德的回答是那篇發人深省的《哀悼與抑鬱》,但是溫尼考特的答案打開另一個全新的向度與視野,那是奠基於他做為一名小兒科醫師對母嬰關係的細膩觀察,以及精神分析經年累月的探索實踐。當我們面對分離或失落時,除了哀傷的告別之外,我們或許可以進入一種「過渡空間」,尋得某種「過渡客體」,過渡到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活下去。
實際上,佛洛伊德在父親過世之後,自我分析寫出了扛鼎之作《夢的解析》。我們或許可以說,佛洛伊德本人的哀悼也不只是欲力的回徹與移轉而已,《夢的解析》這本書就是他的「過渡客體」,而寫作的過程可說是他創造出來的一種「過渡現象」。
至於「過渡現象」跟電影、文化的關聯,請看我的一篇舊作......
本片之所以讓人心碎卻又覺得通體舒暖,應該是因為機器人的設定吧。機器人雖然不會流淚,但他會幻想,也會做夢。本片英文片名就叫「機器人會做夢」,他才是主角。
題外話。《九月》這首歌問世的前一年,全世界最出名的機器人應該是R2D2和C3PO,《星際大戰》裡的重要配角。印象中我好像有一個R2D2的小玩具,發條轉一轉會笨笨地走動,很可愛。R2D2雖功能性強但難以作伴,C3PO會說各國語言,是社交機器人,但嫌太過聒噪與焦慮不安。
回到本片,被拋棄在海灘的機器人,多次夢到自己回到住家按電鈴的情景。精神分析說夢是願望的實現,這種夢境就像小孩子夢到吃冰淇淋一樣簡單,不需要特別詮釋即可理解。但夢總是要醒的,機器人還是躺在冬季沙灘動彈不得,而願望終究只能是願望。
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或許就是母鳥在機器人身邊築巢,順利孵出三隻小鳥。這幾隻鳥兒和機器人之間自然地建立起溫婉的依附關係,小鳥長大練習飛行,然後又到了分離的一刻。母親、嬰孩與別離,俱皆上一段所提及「過渡現象」的元素。這時鳥兒的口哨聲吹起了愛爾蘭民謠《丹尼男孩》(Danny Boy),一首充滿牽掛、望你早歸的離別與等待之歌,又帶有死亡的意象。小鳥依依不捨,而機器人確實處在離別後等待的狀態,等待狗狗來搭救,亦或等待死亡的悄然降臨。
復活節隔天,我去看了這部電影,回想起來別具意義。被肢解的機器人不知道死去多久,一隻浣熊將之由資源回收場帶回,拼裝上和原來大不相同的立體音響做為軀幹,又活過來了。在《綠野仙蹤》裡,鐵樵夫曾因大雨生鏽導致不能動彈,在桃樂絲與稻草人點潤滑油後恢復生機,跟本片情節有相像之處。
機器人成為浣熊的朋友,一起上街,共同生活,回復某種歲月靜好。
直到他又看見狗狗,和另一個機器人一起逛街。
在想像中他們重逢,甚是歡喜。如果是美國人拍的動畫或許會這樣圓滿結束。
但機器人沒有忘記是誰花費心血讓他復活的,而且不離不棄互相作伴,不會歧視他有點醜怪的身體。
上一次是他被拋棄,這一次,是他思考後主動選擇離別,遠遠目送狗狗跟他現任在街的盡頭淡出。
這是唯有大人才懂的溫柔,不以記憶中的美好為刀刃,來砍斷當下擁有的平凡幸福。機器人抱著「分手的決心」,成全對方,內心給予滿滿祝福,同時把握住自己身邊的伴侶。
機器人軀體死而復生,感情只待追憶。雖然我說本片是愛情電影,但也跟親情、友誼有關,不是嗎?如果你也同意分離與失落在人生中無可避免,佛家會說無常。
忽然想起幾句話,就像是我看完本片感受的空谷回音:「人無法同時擁有一個東西,又愛那個東西。擁有會削弱事物本身的主權,讓持有者變得豐富,讓被持有者變得缺乏……最無私的愛才能把事做對,知道我們珍愛何物,並保護它能在你我掌控的臂彎之外盛放。」[2]
[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導演Pablo Berger,2023,西班牙。]
[1] 溫尼考特:過渡客體與過渡現象。《遊戲與現實》,朱恩伶譯,心靈工坊出版,2009年。
[2] 羅賓・沃爾・基默爾:三千分之一的森林--微觀苔蘚,找回我們曾與自然共享的語言。賴彥如譯,漫遊者文化,2020年,第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