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導演的《情書》從來不只是一部關於純愛的電影。
死亡與悼念,記憶與重新理解,才是重點。
觀影經驗涉及了觀眾的年紀與人生閱歷,年輕人看到純愛,中年以上的人,會慢慢體會到後面這一部分。劇情人人皆可理解,可謂雅俗共賞,快三十年前的電影,卻一點不顯老氣,節奏快慢有致,演員表演出色,攝影配樂成功烘托出雋永憂傷的氛圍。三十年後來看,依然是一部傳世傑作。
劇情我猜大家都很清楚,不用再贅述。
電影的開場是在神戶,渡邊博子(中山美穗飾)參加她的未婚夫藤井樹(男)山難過世兩周年追思會。死亡開啟了這整個故事。
博子和住在北海道小樽的藤井樹(女,同樣由中山美穗飾演)通信,逐漸了解一段她從未得知的未婚夫年少往事。
再親密的人,也會有一段你不曾知曉的過去。
未婚夫死後兩年,博子竟因為這些往事,產生某種嫉妒的感覺。
然而我認為對方沒說,不代表他有惡意。伴侶之間並沒有言無不盡的義務。
《情書》最令人玩味之處在於觀眾並沒看見成年後藤井樹(男)的模樣,而他卻是推動劇情的意念核心。觀眾依據博子小姐、藤井樹(女)和其他友人的記憶,來建構內心對這一位成年男性的理解:寡言、好強、喜愛運動、可能有點社恐、在女生面前容易不知所措。觀影過程中,他的形象在我們心中逐漸活絡起來。
微妙的是,如果以電影中的物理時間來說,當觀眾開始在建構藤井樹(男)的此時,他早已意外過世。死亡是無可辯駁的外在現實。
一期一會,亦生亦死。或許這樣的內心建構才是悼念的真義,也正是本片使人反芻再三之處。任何儀式行為只是建立某種現實框架,爭取一些時間,讓人們得以去經歷這些轉化,然後,儘可能繼續活下去。
死亡留下冰冷僵硬的軀體,悼念卻是溫潤的汨汨流動。當然眼淚是有溫度的。
在通信的過程中,藤井樹(女)罹患重感冒,在醫院倏忽想起十年前她父親正是感冒併發肺炎過世。
於是,觀眾原本跟著博子小姐悼念未婚夫,現在又疊合上藤井樹(女)對父親病逝的悼念。其中也包含她對死亡的恐懼,自己會不會像父親一樣因為重感冒突然病故……
就像一隻被大雪冰封的蜻蜓。
國三的藤井樹(女)在家服喪之際,藤井樹(男)忽然來按門鈴,請她幫忙還一本書給學校圖書館。藤井樹(女)問他為何不自己還,他只搪塞一句總之他沒辦法。那本書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喪假結束後她返校,發現他已轉學。那次家門前的交談,是他們兩個最後一次相聚。
父親過世是死別,藤井樹(男)轉學是生離,同時在她國三那年發生。
疊合的悼念,還包括藤井樹(女)對藤井樹(男)的懷想,以及此刻,我們多麼思念那個連感冒也很好看的藤井樹(女)。
博子小姐對藤井樹(女)提出一個疑問,藤井樹(男)在借書卡上反覆寫下名字的幼稚舉動,到底是在寫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寫藤井樹(女)的名字?
看到借書卡背面的畫像,藤井樹(女)藉由這個新的事證,瞬間重新理解自己的國中經驗。原來這個會鬧她的男孩,真的對她動心過,而這位同齡男生已經山難過世。
記憶的意義並非一成不變。精神分析喜歡談「事後作用」(法文après-coup,英文deferred action,或譯「延遲作用」),指的是透過後來事件的視角,對過往經驗進行意義上的重新詮釋。《情書》的結局為這個拗口的名詞提供了簡潔的例證。
在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裡,「事後作用」是很可貴的經驗。案主一方面在「追憶似水年華」,另一方面經由自由聯想與移情,在治療中再現過往的情感與身心反應。經由和治療師當下互動以及治療師的介入,案主對自己獲得新的理解。
從周五下午開始直到此刻,內心都有一塊什麼空掉的感覺。覺得必須寫點什麼才行。
「不願相信」帶來某種從現實撤退的疏離感。
仔細回想,我對於中山美穗實際上沒那麼熟。她剛出道的時候,我可能還在補習班重考,接下來幾年,我上醫學院後,大多聽西洋搖滾樂,沒在聽日本流行樂。何況當時台灣正發生風起雲湧的民主化浪潮,學運、解嚴、社運,有太多需要關注的議題了。當然我知道有這位明星。
一直到了《情書》。
《情書》電影在台上映的時候,我還不到三十歲,還是個精神科住院醫師。父親也還在。
我當時就去看了,依稀記得那一場人好多。
然後要自己一定要去一趟小樽,也真的去過了。很多朋友也是這樣,多麼成功的旅遊行銷啊!
原本以為,只有年紀相近的人才會喜歡這部電影還有中山美穗。這次她離世,我忽然發現,好多年輕一輩的朋友也同樣喜歡這部電影和美穗。
真是奢侈啊!《情書》裡一次給觀眾兩種版本的中山美穗,一個美麗婉約憂傷,另一個可愛細膩慧黠。
後來也看過她主演的一些日劇,例如《二千年之戀》。很慚愧我不記得美穗的任何歌聲,但忘不了該劇由大無限樂團(Do As Infinity)創作的主題曲《Yesterday & Today》。
也記得她曾是Kose化妝品的廣告主角。
我想一定是我將內心對美好女性的想像,完全投射到中山美穗身上了。
我懷念的,到底是中山美穗,還是渡邊博子+藤井樹(女)?
或是自己消逝的青年時代?
中山美穗忽然過世,我的感覺就像看到一位戶政人員,左手舉起一個象徵官方性質的橡皮圖章,認真而用力地蓋下去:「結束」。你的青春幻夢到此結束了。
2024年12月5日早上,我先後在惠比壽車站以及澀谷站下車,跟著Google Map繞來繞去走好多路,只為了尋找《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裡頭的幾間公廁。幸運地我都找到了。我把公廁當作美術館,一間一間巡禮。
後來看新聞,中山美穗似乎住這附近?她是否可能好奇來這些公廁看過呢?
回台北後,我真的不願意相信那則噩耗。那幾天東京並不冷,我上山手線必須脫外套。我每晚都在商務旅館小浴缸泡澡,豈不是鬼門關走好幾回?何況中山美穗年紀比我小。不敢相信。
不知道12月5日上午,美穗有沒有待在家裡,或是在這一帶走動?
那個時候,中山美穗依然是活生生的。
如果她人在澀谷,那段時間是我此生跟她最靠近的時候。我在鍋島松濤公園公廁前坐下休息,吃了幾片餅乾。
我想像在那時,我們一同呼吸著陽光下澀谷的空氣呢。同樣的空氣。
Dear friends, so long
忘れない
くり返す出会いの中
Bon voyage, Mi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