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我尚未出生的年代,那是個聯繫需要靠書信的年代,那是個連寫封信都是「兄」來「弟」往、以「貴」尊稱以「賤」謙稱的年代。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人的名字,是高中的國文老師影印給我們閱讀的一篇文章,題名為〈野茫茫〉,作者鍾理和。
我第一次知道另一個人的名字就比較早,是小學時的電影《魯冰花》,改編自鍾肇政的小說。
聽說因為都是客家人又同姓鍾的關係,很多人以為鍾理和、鍾肇政有血緣關係,事實上從今年出版的《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中,你可以發現在美濃的鍾理和與桃園的鍾肇政,雖然有一南一北的遠距、相差十歲的年齡,一生緣慳一面,卻情同手足、親如兄弟。
其實早在 1998 年的《臺灣文學兩鍾書》就出版過《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的內容,當然新書有增加了新的篇幅,如鍾鐵民致鍾肇政書信選。
2023 年是鍾理和紀念館成立 40 週年,回想近 20 年前還在那裡從事客家文化資源普查時,雖然理和先生的作品觸手可及,但日記、書信這一類書籍的吸引力絕對不敵他的小說、散文,20 幾歲的自己不免會覺得那些陌生的臺灣文學作家們的魚雁往返有什麼好看的呢?
直到這次《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的發行,我好奇的將已經絕版的《臺灣文學兩鍾書》找來閱讀,過程中彷彿閉上雙眼就能穿越時空看見他們伏在案上寫信給對方的模樣,好幾度,那些或是隔空打氣、或是訴說頹喪的情感,一再如力透紙背般的渲染上我眼眶裡,令淚濕衣襟。
大我一輩又喜歡看電影的人也許會從李行導演的《原鄉人》認識鍾理和,而多數人談到他,不外乎就是與鍾台妹的「同姓婚姻」,較少人論及他與鍾肇政的「同姓友誼」,今年適逢鍾老百歲冥誕,但願有更多的創作者,不僅僅是寫作者,能像我一樣透過這本新書獲得力量與觸動,重新找回那最純粹的創作初心。
至於兩鍾是如何相識的呢?我想,廖清秀是一個很關鍵的「媒人」吧!
1956年,鍾理和的長篇小說《笠山農場》獲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頒發國父誕辰紀念獎第二名(從歷屆名單可以發現首獎向來從缺),而這個獎項在每年的國父誕辰 11 月 12 日公布,「鍾理和」這個名字也終於在他 41 歲這年開始被文壇所知。
於是隔年 3 月,廖清秀主動將比他早於 1952 年在文獎會獲得長篇小說第三獎的《恩仇血淚記》寄送給鍾理和。同時和鍾肇政通信的他,和雙鍾提及了對方, 4 月,鍾肇政開啟了兩鍾書信的往來。
不過才看到第三封信,我便被內容引得莞爾一笑。
1957 年 5 月 5 日,肇政致理和:
請您永久和弟做一個朋友,不斷地給我指教,您願意嗎?
我不禁在心裡回應鍾老:我願意!
就像彭瑞金在《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序所說:「熱戀情人也未必能有這樣的週週一信的通訊熱度吧!」何止是通信密度,鍾老好幾次誠懇又真摯的用字熱烈到我都險些招架不住呢!
而他所謂面臨失敗的計畫指的便是由他發起的《文友通訊》,事實上並未失敗,只是起初回應他的僅六位,他的用意在於凝聚處於邊緣的臺籍作家,因為「他們需要互相鼓勵與互助,更渴求友情的慰藉。」所以想透過《文友通訊》輪閱彼此的作品,接著評論,並告知近況,就像古人「以文會友」那樣。
那時候哪有影印機,想複印必須謄寫鋼板,為此還去查了一下如何寫鋼板。
由於鍾老正好是小學教師,知曉這門印刷技術,我也才知道以前出考卷有多費時,《文友通訊》益發顯得珍貴。
前文提及廖清秀可謂是雙鍾友誼的「媒人」,但在第九封信可以看到清秀也有一位邱比特。
1957 年 6 月 15 日,理和致肇政:
火泉兄「忙於為清秀兄作月下老」,這是好消息。
《文友通訊》雖然最後有九位成員,不過遠在美濃又病體孱弱的理和始終無緣與文友們聚會,直到 1957 年 11 月 13 日,廖清秀因假到中南部旅行探望了鍾理和,也成為唯一見過理和的文友。
這次的相會,他們是這樣形容彼此的第一印象,附上我推測的當時面容。
廖清秀的這篇〈南遊記〉後面提到:
十五日那天,我們要分別時,他再三叮嚀我,對女性要採取主動,不要等她們主動;我們對任何人都可以不低頭,獨對小姐是無可奈何的……。
哇嗚,想不到理和除了有文學才華,還是個頂佳的愛情顧問呢!他的長女鍾鐵英曾說過父親日常的幽默,在兩鍾書信裡也可窺探一二。
在《文友通訊》第 9 次中,鍾肇政知會文友們《自由談》雜誌正在舉辦小說徵文比賽,題目為〈鶼鰈之情〉,從第 10 次的通訊中,陳火泉所提到的可知這九位文友中有六位投稿,分別是已婚組的:陳火泉、鍾理和、鍾肇政;未婚組的:施翠峰、廖清秀、許炳成(文心)。
陳火泉還寫道,鍾肇政在提徵稿時「盼文友們(光棍除外)都來一試」未免侮辱光棍,接著從兩鍾書信就可以看到從兩百多位投稿者壓倒群雄,獨膺首獎的那位就在他們其中。
1958 年 1 月 3 日,理和致肇政:
這樣一來,雖然使臺灣作家出盡威風,卻也使有老婆的人一下子閉起嘴來。真是奇事,愈是光棍愈是說愛情——甚至是夫婦之愛——的能手。
說鍾理和幽默嘛,用現代的用語其實就是「虧」,而那位被虧的光棍,在 1960 年 3 月 21 日,肇政致理和的信件中可以得知晉升為人夫了,他就是——文心。
看到這目錄時,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心頭一跳?詫異著這兩人才通信不久,一個就已經可以提及婚姻問題,另一個還能聊到性愛?!?!
誠如朱宥勳在《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序裡所寫,這是史上最「純文學」的友誼。翻開那兩封信你會發現:他們真的都只是在聊文學。
如果你對雙鍾並不熟悉,而我說他們有一位是射手座、一位是魔羯座,你會覺得哪位火象、哪位土象呢?
是聚集文友成立通訊,熱情又有行動力的鍾老是射手?
被陳火泉稱為「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的理和是魔羯?
恰恰相反,別忘了理和帶著台妹私奔到滿洲國,他們除了同姓還是相差 4 歲的姊弟戀,別看他溫文儒雅,在《文友通訊》評論作品時也是可以直言不諱的展開批評,連我一個旁觀者讀了都有點捏一把冷汗。
1915 年 12 月 15 日出生的鍾理和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鍾和鳴(後改名鍾浩東),兩人歲數只差九天,但剛好就不同星座了,和鳴可以說是影響理和走上寫作之路的重要人物,無奈在兩人 34 歲那年,和鳴因白色恐怖遭槍決,宛如梵谷的理和,失去了支持他如西奧般的和鳴…
而我發現很巧合的,摩羯座的和鳴雖然早逝,但摩羯座的肇政就像是填補了這個空缺,他為理和所做的,不論是蒐集徵稿、為其投稿、剪報…等,無疑就像西奧為梵谷所做的,可以說是經紀人的身份了。
信裡提及被《野風》採用的那篇文章即是〈野茫茫〉,1954 年,他的次子鍾立民因病早夭,他將 38 歲經歷的喪子之痛用筆寫了下來,讓高中讀到這篇文章的我為之心碎。
而同樣巧合的,鍾肇政在 60 歲那年也面臨了白髮送黑髮的長子鍾延豪離開。
如圖的標題所示,這是理和的最後一封信,日期落在 1960 年 7 月 21 日,兩週後,他在正值壯年的 44 歲,與和鳴、立民團聚了。
1958 年 3 月 28 日,理和致肇政:
我們寫來寫去,到底為了什麼,令人費解。我們這算是何苦來呢?何不乾脆就來賣杏仁茶、油炸鬼,至少還可以餵飽肚子。
有感於文友中的李榮春、文心以及自己在出版方面的不順遂,理和有了如上的喪氣心聲,後來他沒有去賣油炸鬼,倒是在同年 7 月 1 日的信裡提及了養雞計畫,根據長女鐵英回憶,他養的是來亨雞,我好奇的搜尋了一下,有了一個可愛的發現:牠是《樂一通》系列動畫裡的角色,一隻嘮叨的大公雞。
鐵英:「他養來亨雞是想要生蛋然後可以賣,最主要也可以吃,因為我們家能吃的東西並不多,我媽媽說蛋白質的來源就是雞蛋,我們自己沒有養來亨雞之前,我爸爸吃的雞蛋是母雞生下的蛋,可是母雞生下來的蛋是要留下來給母雞孵才會有小雞,小雞長大我們才可以賣,所以我媽媽如果認為今天母雞生得比較多一點,就會把它拿一些起來,然後就給我爸爸吃,吃一顆蛋對我們家來講都是負擔,那個時候。」
如果有讀過〈我的書齋〉都會知道鐵英所言並不誇張,但是再對比 1958 年 8 月 2 日的這封信便會知道〈我的書齋〉那優美的文字背後有多少的心酸與現實。
前面提到肇政像是理和的經紀人,其中為他「接到最多案子」的便是將他的稿子寄給在聯合報副刊擔任主編的林海音,1959 年 5 月〈草坡上〉刊出後,一位署名陳永善的讀者寫了封明信片給聯合副刊編輯部,指名轉寄給作者鍾理和。
1959 年 5 月 10 日,理和致肇政:
讀者的信,給我很多感觸,我幾乎為此又一夜失眠。
接著他提到韓非子「和氏之璧」的故事,如同他在日記所寫:不禁令我有「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的和氏之感。和氏的玉璞雖終於得到慧眼賞識,但畢竟兩條足已經刖了。
他沒有因為獲得讀者的肯定而忘形,相反的,回想這一路以來寫作之路的坎坷,貧病交集的他,終於等到了文友、讀者這樣的知音,但如果當初沒有走上文學這條不歸路,是否也不會伴隨如此多的苦痛?
而那位敢用明信片刻意讓林海音閱其內容的讀者日後也非等閒之輩,他是同年以小說出道文壇,年僅 22 歲的陳映真。
1960 年 4 月 3 日,鍾肇政開始向鍾理和提及《魯冰花》已於聯副連載,於梨華因生產沒有將原本約好的稿子寄給林海音,這讓他有了一個「如果我們能夠霸佔這個地盤,豈不妙哉」的想法,於是鼓勵理和趁這個機會構成一篇作品,以便《魯冰花》刊完後即行釘上去。
果然有一個半月的時間他都把回信擱下來,全心投入在新作《雨》的撰寫,但寫稿謹嚴的他,期間不斷修改,最終未能趕上連載。
1960 年 8 月 4 日,鍾理和在進行《雨》的改作工作時因肺疾復發喀血,結束了他這命途多舛的一生,接連幾日的大雨不停,彷彿都在與他的遺作相呼應。
鍾理和生前雖然交代「死後將文稿付之一炬,後人不得再有從事文學者」,但是長子鍾鐵民依舊無法捨棄對文學的熱愛,然而他也沒有聽從父親「要從事寫作就不要結婚」的告誡,而是在女兒誕生後的命名,以「雨」這個字紀念一生追尋文學的爸爸。
於是大女兒取名鍾雨靖,二女兒取名鍾雨燕,只是因為雨燕幼時得了白血病,朋友們都說雨燕好像下雨天飛的燕子 感覺有點哀傷,所以後來改名取諧音為怡彥,如果不是因為雨燕改名字,三女兒鍾舜文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鍾雨X。
《臺灣文學兩鍾書》發行時,距離《文友通訊》已有 40 年,鍾肇政在序文裡悔恨著理和的過勞是因他「逼」寫連載而致,這份內疚直至 90 幾歲的高齡,仍然每提必哭,這段影片露出半年後,鍾肇政便以 95 高壽(1925 年 1 月 20 日 – 2020 年 5 月 16 日)終於得見今生素未謀面的故友鍾理和了。
鍾肇政有「臺灣文學之母」之稱,與「臺灣文學之父」賴和相互輝映。
在臺灣文壇與葉石濤齊名,兩人被並稱為「南葉北鍾」。
我相信如果鍾理和沒有生病,他們也會有「文壇雙鍾」的美名。
《文友通訊》雖然在發行了一年四個月之後便宣告停刊,但就像1958 年 1 月 3 日,理和致肇政的信上所說:它給我們留下一粒種子。
這粒種子 60 多年後在我心中種植了下來,我為之共情,為之涕淚,在資訊只須一鍵就能傳遞到眼前的現代,寫作者卻有了不同的困境,唯一共通的仍是對於文友與知音的渴盼。
理和曾說「有麝自然香」,從他的書信、日記都可以體會,在堅持理想的過程,他跟我們都一樣,會懷疑是否江郎才盡,會生出信心的意志,會喪志的想放棄,又會拚搏起來,如此反覆,成為日子。
回望一甲子年前,當時再收到美濃回信卻是理和死訊的肇政,可想而知的震驚與哀慟,可是啊,鍾老你知道嗎?《文友通訊》給理和的晚年帶來多少慰藉?你就像微風,將埋藏於深山裡的麝香吹拂到臺灣文壇,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你們當時沒有聯繫上,那之後的模樣了。
於是由衷的讚嘆:理和有肇政這位文友,真的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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