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彗抱著羽絨服端正的坐在沙發上,這三週來她都是一樣的姿勢待在諮商室裡,她是衛福部推動的「15 - 45歲青壯世代心理健康支持方案」晤談者,三次的免費諮商到此告一個段落,然而她講的事情每一件都很重要,遇到其中一個事情都可以讓人難受好久,感覺很多東西只是一個開始,就是有講到,但是真的要回到生活裡面去做一些調整,這個是要一些時間的。
小彗是隔代教養的孩子,從小在一個爺爺奶奶總是吵架的大家庭裡成長,她知道自己得乖巧聽話才不會被送到孤兒院,所以在還需要被照顧的年紀時就已經是個會照顧阿媽的小大人,也習慣努力滿足每個人的期待。
她和大姊感情很好,大姊和二姊卻是水火不容,二十多歲時,兩人吵到不可開交,讓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總是被指責是站在對方那邊的她,頭一次有了從住家大樓一躍而下的念頭,「這樣,一切就能歸於平靜了吧。」她這樣想。
好在她活了下來,才能親眼見到兩個姊姊在結婚生子後重拾姊妹情誼,而在孩子們都大了之後,她鼓勵從未出國的二姊藉機勇敢克服搭飛機的恐懼,錢的部分她可以先墊給經濟拮据的二姊。
這是她們三姊妹生平首次一起出國,不料也是最後一次了,她萬萬沒想到,二十年後,已經步入中年的她們會將往事重演,並且是在國外引爆。
又一次,自己所珍視的什麼被無情的摔碎了,她啞口無言,熟練的將滿地碎片徒手拾起,雙手鮮血淋漓也像毫無知覺般地從不喊痛,只是這一次,她決意畫下心理界限,語言、文字有時是最無用的溝通工具,尤其面對根本溝通不了的對象時,所以她選擇靜默。
當她發覺長期以來因為同理二姊和母親的境遇而不斷試著拉拔她們,可是她們嘴上抱怨命苦卻並沒有努力做出改變來扭轉命運,她才明白原來她們不是可憐,而是可惡,於是她連一向心疼的媽媽也變得心寒了,因為她總是以船過水無痕這種息事寧人的態度面對事情,撇除本來關係就不好的父親,這次她是全家都以緘默來設界限,試圖保護那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孩子,不再為家人所傷。
看著母親因此憂鬱的阿姨好意相勸,她想,話外音大抵是「別把冷暴力美化為靜默」吧。
「我會知道對方的善意,但會覺得其實你並不是我,你也沒有身在其中,你還是不要涉入比較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就是這個道理?
「這個話有可能是妳跟其他人關係的註解嗎?」心理師反問。「因為全家的事情妳都放在心上,擔心每一個人。妳為家人做的那些事情不叫善解人意,而是我完全不在乎我自己跟任何感受,妳都很清楚照著這些做妳就是很痛苦,可是妳心裡面還是給自己一個框架『我要這樣做』,這個東西才是重要的,沒有任何人要求妳做任何事,但妳自己覺得妳應該做,所以沒有人會謝謝妳,因為那些妳愛做。這很讓人傷心,我得到的是這種感覺。」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懂事聽話的孩子在長大成人後,覺察自己從小壓抑自我的需求,導致職場、朋友、感情等關係的失衡,他們因為不斷內耗而疲憊不堪,可是想改變取悅、討好的自動化模式時,卻往往會被那些從小一起長大或看大的親人視為不孝或叛逆任性。
未經他人事,莫論他人非;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事情的全貌永遠只有當事人知道,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五萬塊換來感情決裂,這一次我不站在誰那邊,從來也不站在誰那邊,我只站在自己這邊,因為我誰也不認同。
很小的時候,出門總是羨慕著別的小孩都有爸爸媽媽,我現在誰也不羨慕,也不期待誰來心疼,這不是絕望的話語,是領悟的覺醒。
如果我還有淚水,如果我還有傷悲,讓風吹散它,讓雨侵蝕吧,讓浪捲去它,讓陽光蒸發吧。
回國兩個月後小彗寫下這段文字。
敏感細膩的她,從小就感到不快樂,心理學引導她慢慢認識自己究竟怎麼了,然而她看到「怕犯錯、說錯話的人,往往是因為小時候常常被父母責備」,她感到十分困惑,因為父母缺席她大部分的童年時光,阿公阿媽則如同多數的鄉下長者,基本上只提供溫飽並無教養,那她的缺乏自信是怎麼來的?
直到有一天,她憶起大姊教導她最不擅長的數學時,往往會把她罵到邊哭邊解題,怎麼樣也教不會的痛苦焦慮讓她覺得自己真如大姊口中所說的,是豬、是白癡,這樣的情景到了高中仍在上演。
她恍然大悟的連結起原因了,這個發現令她備受煎熬,幼時母親不在身邊,她深深依賴著大姊,所謂長姊如母,潛意識裡,她把大姊當媽媽在看待,於是坊間說的母女情結、母愛傷痕,她終於明白為何難以套用在自己母親身上,卻在大姊身上找到了答案。
很殘酷,卻是事實,但她無法去控訴那個給予她許多愛的人同時也帶給她許多傷痛,因為她永遠忘不了每次母親探望完她們三個女兒離開後,是年長三歲的大姊緊緊抱著壓抑哭聲求著「我要媽媽」的自己。
而那個媽媽,在破碎的婚姻裡,一個人從鄉下前往城市打拼,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賺錢買了房子把三個女兒接到身邊了,小彗一直很心疼這個女人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委屈。
「那妳可不可以也不要犧牲奉獻了,做讓妳自己覺得愉快的事情。妳為了家人付出這麼多,如果妳發現心裡會不平衡了,就是我這樣對你們,你們為什麼這樣對我?有這個委屈,妳就知道,不是妳做太多,而是妳對自己付出太少。要怎樣讓自己平靜,讓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怎麼樣把注意力放回我自己身上,這會關係到我以為我的存在,就是要把他們都照顧好,但其實根本不是,我能做的有限,我真的是要先把自己照顧好。」
妳和家人羈絆太深了。友人曾這樣對小彗說。像她這樣童年缺乏父母陪伴,重新一起生活後,會產生想彌補遺失的時光,又想分開獲得喘息的矛盾,加上她對媽媽的渴愛與同情,會不自覺的一直滿足對方的情緒與期待,而她們都沒有意識到,其實那份可憐兮兮也是一種情緒勒索,讓小彗漸漸困在了原生家庭裡。
擔心言多必失的小彗,在職場上總是埋頭苦幹,沉默寡言的她常遭到誤會,什麼抹黑、霸凌、背黑鍋,通通遭遇過,滿是傷痕的她,面對家庭與工作的雙重壓力時,會出現解離的狀態。
要正向思考啊!社會對於挫折總是這樣勸解,所以小彗很會裝,裝沒事、裝我很好、裝堅強,裝到後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好了,還是將痛苦麻痺了。
「妳在有限的資源裡面,幫自己把自己活到一個最好的樣子,我覺得這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一路走來,挑戰沒有少過。」最後一次諮商的尾聲,心理師這樣娓娓道來。
能自我揭露本就需要勇氣,可是小彗知道她必須說出來,坐在對面的那位陌生人才能幫助她,協助她釐清亂成一團的思緒與糾葛的情感。
傷疤攤在陽光下很怵目驚心,但一直躲在黑暗裡太冷了,她迫切需要溫暖,哪怕是冬日短暫的太陽,她都想曬一曬,童年創傷在成長過程沒有治癒又一再添上新傷,她不想要就這樣被吞噬掉一生,也不想再佯裝自己毫髮無傷,再無止盡的被踐踏自己的善良。
經濟上的考量讓小彗暫時無法與家人拉開物理距離的搬出去,於是只能先拉開心理距離,她不知道執行不說話的決定能否讓彼此有足夠的抽離來好好思考以後如何更健康的互動,還是久而久之變成這個家庭最常出現的冷戰模式,但無論如何她得學會怎麼樣把自己想要的愛足夠的給自己,而不是繼續依賴那份令自己喘不過氣的愛。
小彗想起覺察課的彭渤程老師曾說:「我們今生最大的房子就是你的身體。」過年需要把家裡做大掃除,但我們往往忘了為我們的身心做大掃除,所以她決定先從斷捨離開始,無論是物品還是人,「妳就想有一個圈圈,裡面放最精華的,那裡面的人他是懂得我、體貼我、能夠照顧我的,如果這個人這一次不體貼我了,我就先把他拎出去。這個圈圈裡面是我一直在試著更新的,如果我發現這個人最近很懂我,那他可以進來,只有圈圈裡面的人說的話我才多加思索,圈圈外面的人說的話聽聽就結束了。」
小彗沉默的點點頭,看著她離開諮商室的背影,非當事人的我們唯一能做的,無非祝福。
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不是每種心療都適用於自己,小彗的案例你可以擷取對你有幫助的,真正要緊的是,你願意給自己機會去釐清自己究竟怎麼了?
別忘了善用政府提供的資源,願蛇年我們都能「安住自己」。
喜歡這篇文章嗎?我有五個房間:
給電影人的情書
給音樂人的情歌
給戲劇人的情話
給文字人的情詩
給旅行人的情夢
選擇方案讓我知道你的喜好~
《好好》:至少 30 篇的療癒練習
《陪我織情網》:五個房間的長文
《讀到飽》:好好 + 陪我織情網,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