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寫實派霸總】

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你是孤獨自卑的人嗎 還不確定要成為誰吧[i]


——你有沒有過,變成誰都好、獨獨不要是自己的那種時候? 

有啊,就現在

腦中閃現這個念頭的她,此刻站在東區黃金地段的大樓樓頂。幾米開外的露天泳池,不像以往充斥比基尼辣妹與裝飾大於用途的泳圈,反倒漂浮著點點燭光,以及不合時令的玫瑰花瓣;耳邊噪著是混音版本的《今天妳要嫁給我》[ii]與《完美無瑕》[iii],是他喜歡的音樂風格,但不適合抒情歌的合成器音符讓她不著邊際地想,紅髮艾德聽了不知作何感想。

周遭的人們群起鼓譟,無論認識與不認識的,手裡抓著花、氣球、巧克力的,男的、女的、看不出性別的,不約而同以她為中心,退出了橢圓形的空地⋯⋯其實也不是為了她,而是在她面前單膝下跪的

今天的他顯然特意打扮過,身上一襲難得正式的西裝因大幅度的動作捋出了皺痕。用髮雕精心抓出的推高髮型,原型出自某個靠電視劇一炮而紅的小鮮肉,嚴格說來,不太適合他的臉型、估計是被沙龍的髮型師誆了;攤在掌心的黑色天鵝絨方盒裡,理所當然的是不知幾克拉的鑽戒,而那張稱不上帥氣、堪堪算是耐看的面容,閃爍著就要破殼而出的雀躍,對她的答覆所生的急迫呼之欲出,在被單眼皮環繞的眼珠裡一覽無疑。

在令人難耐的時刻,縱然不合時宜,她依舊難以自持地,將自己聯想成選秀節目上被多個導師選中的幸運兒,最後勢必會面臨一句:「所以、你的選擇是——」

我選擇死亡。被鬼上身似的,她兩眼一黑說了「YES」。

眾人的歡呼在她耳畔淪為一種像是雜訊交錯的嗡嗡聲,不知何時起身的他,面上有少年郎的得意。群眾的注目助長了雄性生物逞兇鬥狠的本性,他侵略性地攬過了她的腰,狀似她是勝利的獎盃,在她猶在恍惚時,試圖用那只小小的環套牢她的第四指,以及接下來的人生。

感受到左手不受控地被拉扯著,她身體本能記著高中輔導課上宣教的「遇到性騷擾,到底該怎麼辦」,動作先於渾沌的理智,直到聽見耳邊的悶哼,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無意間肘擊了男朋友——嗯,更正一下即時動態,是未婚夫。

果不其然,她偏頭便見他用右臂護著腹部,好似承受著極大的痛楚,面上仍是勉強地憋出了微笑,好像方才不過是情侶間的小打小鬧,眉眼間的故作坦然讓她沉默半晌,伸手穿過他的腋下、不動聲色地支起他的身子。

沒人察覺這個小插曲,只像壞掉的留聲機般,反覆嚷嚷「親下去親下去!」、「結婚結婚」、「嫁給他嫁給他」的字句。而她這回不再掙扎,自發性遞出了左手,任他顫巍巍地戴上了、那只命運坎坷的戒指。

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民間習俗,女方此時是該有意曲起手指,不讓那環太快套入指根。然而,她望著專心致志的他,感覺一切從來都沒有那麼重要。

直到一切大功告成,他在群起歡呼下說了句多餘的話:「現在,你逃不了我的手掌心了,女人。」

她難以置信地看他,聲音隱沒於掌聲中,「你病都沒治好,還想結婚?」

我還是跳下去吧。她生無可戀地盯著頂樓的欄杆。

 

-

 

行為舉止自帶霸道總裁氣場的他,不是本來就那麼中二。至少在他倆還是大學同學時,因為家境不錯被保護得挺好的他,除了不太喜歡在系上活動出現、說話怯聲外,並沒有大問題。不料短短幾年過去,在同學會上重聚時,他就成了這副如果沒錢、估計會被控告性騷擾魔人的德性。

後來聽旁人提及,成績中上、家裡又有點錢的他之所以會「淪落」到她那所大學,全是因為高中時代就在一起的女朋友。兩個小朋友發不起什麼「山無陵,天地合[iv]」的誓,只能約定考同一所大學了。少年少女的生活圈究竟單純,萬萬沒有大學生來得精彩,那個女孩子長相清麗、個性也招人,很快就被家鄉外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最後用了「軟弱,說話娘砲,作風嬌氣」的人身攻擊,隨隨便便斷了兩人長達六年的感情。

前任的推諉之詞大概傷了他的自尊,於是在那之後,不知聽信哪裡的道聽塗說,他便遵照電視劇的樣版,將自己的做派形塑成了後來她所知的那副德性。

說真的,最開始她也不想跟這種具有潛在精神病癥狀的人有所牽扯。

她的人生觀與現代追求正向力的世道,有一定程度的落差。不至於到頹廢或陰鬱,真要說不過是胸無大志,和同儕一樣普通地上了大學,畢業時拿了普通的名次,面試普通地失敗後、輾轉得到一份普通的工作得以餬口,也不如同齡女孩懷有釣金龜婿的唱響,平平淡淡過著普通的單身生活。

不是性少數或者性冷感,只是結婚生子對於二十多歲的她,遠沒有買房購車來得實際,特別是在這離婚率比房地產增值率高的年代。

因此,在同學會這種眾人如動物星球人類版爭奇鬥艷、也如復仇連續劇踩低捧高的現形記場合,她純是因為大學時期很喜歡的教授出席才決定露面,簡單與幾個脫離學校後、妝也隨年齡增長越來越濃的女同學打了招呼。寒暄過後,她默默地坐在角落的位置,像是《壁花男孩》[v]的男主角,從旁安靜地觀察著所有人,像是在那又不像,以澹然的側面描述剖析每個人的細微表情、言語,以及寂寞。

喔,那個以前打系籃的男同學現在皮膚白了不少,大概以後也會在辦公室坐出一個大肚腩吧⋯⋯那個女生以前常在系上群組揪團,團購什麼雅詩蘭黛的唇膏,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關注那些呢⋯⋯那個男的以前上課都不出現,今天倒是勤快了一回呢⋯⋯旁邊那是誰誰吧,以前一直說畢業後要去考卡車執照,現在不知道考上了沒⋯⋯喔,這個,這個是誰啊?

她第一眼沒有認出他。畢竟在人群中面容冷淡驕矜的青年,與記憶裡略帶靦腆的少年相差甚遠,即便眉眼輪廓變化不多,天差地遠的氣質依舊讓人很難聯想在一塊,不過她倒是可以看出,時隔多年、他仍不善於應付人群,只是十八歲的他是口吃且不知所措,二十八歲的他是索性表露冷漠之色。

可惜,可惜啊。她幸災樂禍地想著,這些人的臉皮也變厚了啊。

於是,在他得以脫身(而且不太順利)已是半個多小時之後,她披上了外衣準備離席的事了。顯然受不了半路認親的層層套路,他一刻都不想多留,徑直走出了包廂,早他一步離開的她走在前頭,在冬衣的籠罩下看來莫名單薄,不是病美人那種弱不禁風——事實上,她距離美人有一段名目可見的差距——也不知怎地,他下意識快步走上前喊住了她。

「喔,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轉過身時,她臉上明昭昭傳達著這個意思,但很快收斂了起來,戴上社會人的禮貌性面具,朝他點頭道:「你不多留一下嗎?大家都想跟你多聊的樣子。」

「妳呢?」不知從哪學來的,他愣是做出了大抵只會出現在言情小說男主身上的冷情一瞟,偏偏她解讀出來了,一時間也沒決定好要自戳雙目,還是假裝沒看見。

就怕這種突然安靜的時刻。

她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真沒有關於這類型的溝通經驗,而繃著人設的他也看不出是假高冷還是真尷尬,最終,她只能忽視前面那段訊息量過大的對話,轉而問他打算怎麼回家。

他亮了亮手中的豪車鑰匙,銀色的商標像是小叉子,鑲在黑色基底的橡膠把座上。打量一會兒,鑑定出她是那種養不起車的底層人民後,他又開了金口:「跟上,我送妳回去。」

「呃,沒關係的,飯店外就有捷運站了⋯⋯」身旁走得近的友人都知道,即便是再熟的朋友,她也不習慣麻煩別人,說不上人情包袱,而是她長久以來都習於自己解決問題。遑論,現在他倆也不過是有著「昔日同窗」身分的陌生人。

眼神定定望她,不知道內心又在上演什麼小劇場——她看那個眼神就知道不是正經事,別問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沉默幾秒,突然莫名奇妙地揚起一個雖然好看、在這種時候卻只讓她覺得很詭異的微笑,更詭異的,是接下來的那句話。

「我從來沒有品嘗過被拒絕的滋味呢,很好,妳引起了我的注意!」

後來那晚她當然說什麼也不可能上他的車。

 

-

 

在那之後,兩人的生活好像被遲到的命運女神胡鬧般扯在了一塊。直到第三次偶然在咖啡店遇到他,她就再也不相信什麼天殺的巧合了。

反正當她木然地看著對座的好友和他調換位置後,心裡奔過了一排「所以這是設局嗎?我這樣的人也有艷照門嗎還是什麼?不對我都母胎單身了哪來的艷照?媽呀還是要我做保人」的彈幕後,就聽對方扭捏一會兒後,明裡暗裡表示想與她交往看看的意思。

我想靜靜。被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砸得頭暈目眩,她謹守成年人禮儀的最後一道防線,以死魚眼請他等一下,自己要去上個廁所。

「一輩子這麼長,等妳幾分鐘算什麼?」

她三步併兩步進了女廁,洗把臉壓壓驚。

畢竟不可能真的一輩子都躲在洗手間裡,她深吸口氣,被濃烈的阿摩尼亞味嗆個正著後、還是重新坐回了位置。見她選擇回來而不是逃之夭夭,他眼睛為之一亮,旋即刻意壓抑住欣喜,故作鎮定地喝了一大口黑咖啡——向天發誓,她看到他皺了眉頭,不會喝就不要喝——又繼續雷死人不償命地表白:「聽著,我允許妳喜歡我。除了白頭偕老,我們沒別的路可選了。」

前提是這種說詞不是挑釁,而是表白的話。

對此,她幾乎可以確定這位同學頭殼壞掉了。記掛著大家四捨五入已經三十歲的年紀,她不好說得那麼直白,委婉地以退為進:「抱歉,我沒辦法喜歡一個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喜歡我的人。」

當她以為這件事會在沉默裡告終的時候,將手握成拳狀、手背還爆出青筋的他居然開了大絕。

「該死,我喜不喜歡妳難道妳感受不到嗎?」

還真。望著對面咬牙切齒,眼神滿是沉痛之色的青年,無可厚非地,她想起中學時蔚為風行的一句話:「在遇見你之前,我的人生是黑白的;遇見你之後,我的人生、全黑了。」

卻此時,服務生天使下凡般地出現了,一面問他們要不要加水,一面遞上了帳單夾,帶點人性光輝的笑臉可掬,將她立刻拉回了現世。在她從包裡抽出皮夾的空檔,就聽對坐的人又有話說了。

「說吧,要現金還是支票?反正愛,我是給不了的。」

遇到這種分不清楚是認真、還是反串的客人,工讀生的表情頓時僵在那,而她感覺自己臉頰登時蒸騰起來。罷了,好歹也是同學,以這見面頻率都可以說是朋友了。自己的朋友自己救。她擺擺手,示意遲疑站在原地的男服務生別在意,邊遞出了幾張百元鈔票:「別理他,中二病末期。我付現吧。」

大概是大學生的服務生瞭然,無奈地點頭笑笑,伸手接遞紙鈔和零錢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稍,讓一邊什麼沒有就話最多的青年頓時大為光火。

「誰給你勇氣碰她的!哪隻手碰的,你自己了斷還是我動手?」

媽的你是想上爆料公社是不是?

被罵傻的服務生、已經絕望的她,與周遭座位竊竊私語的顧客無言看他,最後有點受不了,她木滿臉漠然道:「要不調監視器出來吧,你看是哪隻手。」

不知是羞恥心還是良心終於上線,他這才自知理虧地拼命喝水,大概是想要從挑人家手筋,轉為把店內所有的水喝完給店員製造困擾。

靜下來的他有點可愛。半晌,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到渾身惡寒,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不料,臨走之時,還沒放棄的他露出一個像是會說出什麼「我要成為海賊王」的勢在必得的笑容,在人行道大喊:「總有一天,妳的名字會出現在我家戶口名簿上的!」

她再也忍不住,回敬了一隻中指。

俗話說烈女怕纏郎,她可能不是烈女,但他的確是纏郎。

但追究她會和他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是後來她發現除了言詞不太靠譜之外,他仍是過去那個對於工作課業很上心的他,儘管偶爾會出現很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行為,總體來說還是個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嗯?總裁?家財萬貫?不存在的,頂多就是老家有幾棟透天啦。

唔,你問什麼是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行為?

例如有一段時間,無論是坐是臥是站,他都很喜歡伸手扳過她的下巴,像是審視珍藏品也像睨視寵物一般跟她說話。

「我說,你是整骨師嗎?」

「這麼多年,妳竟然還不清楚我是做什麼的嗎?我就知道⋯⋯妳待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錢吧!」

當時只交往三個月,她不知道要先吐槽這種詠嘆調的說法,還是那個空穴來風的「這麼多年」,只能拉下臉冷冷望著還摸著自己下巴的青年:「不是的話,你他媽還不趕快把手給我放下。」

又例如有一段時間,他習慣從暗處或房裡的視覺死角衝出來給她一個壁咚,好幾次沒把她嚇到心肌梗塞,最後一次,在她直接一拳重擊他腹部之下告終。

時隔許久,她終究沒弄明白當時他怎麼腦一抽就選定了自己。

她不是言情小說裡等待被拯救或捕獲的小嬌妻,他更不是什麼天生性格缺失的冷酷總裁,兩人在大學也不過幾次報告被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遑論當時他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不離不棄的前任,而妝容堪稱不求上進的她每天頂著一張素顏連壁花都稱不上,更別提要多令人印象深刻。

客觀而言,他的條件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不是說她不好,是她不是一兩次從他的朋友圈耳聞那些覺得兩人不適合的言詞。不漂亮是硬體上的硬傷,提出這點的人簡直可以下地獄,然而她和他前任簡直大相逕庭、分毫不小情小意的性格,才是那些無法全然以情感與愛去解套的。她從不會因為他喜歡什麼,就委曲求全演繹一個陶醉於偶像劇的小女孩,更多時候可能根本沒給他台階下,淡定應付他「別忘了妳的身分,妳是我兒子的母親」或「妳這個窮酸女人!可是為什麼我偏偏又那麼喜歡妳呢」之類亂七八糟的發言;也不會因為他一語不發的逞強,就信以為真的站在對方身後,任他一個人承擔一切。

說白點,她的男孩子氣,並不適任他劇本裡的女主角。女主角看見了他的酷帥狂霸拽和好似無法被攻克的剛強,她卻只能注意到他喝著其實不喜歡的義式濃縮咖啡時蹙起的眉眼、樣板化講出那些從言情小說搜刮出來的荒唐台詞的臉紅、偶爾對於她吐槽時想笑又不敢毀壞人設笑出來的扭曲表情,還有極少時候,兩人一起癱在沙發上看無腦歌唱節目或喜劇片時平緩下來的嘴角。

她不是沒有想過,假如自己是個身段更柔軟的女性,他會不會更快樂一點?然而她無法模擬出一個她未曾體驗過的人生,也無法詮釋一個不是她的她,因而她只想好好捍衛那些生活裡脆弱卻真實的他。

她會盡力獻上最好的自己,儘管她並不知道他需不需要。

 

-

 

那年的奧斯卡獎前夕,她也跟風了一波,點開幾部參賽片的預告。好似被《淑女鳥》女主演那頭紅髮點燃了心頭火,於是那夜就選定這部片當作晚餐配菜。

方始女主的荒誕行徑是還不錯的下飯題材,但看著看著兩人也不知不覺停下了扒飯的動作,直至劇情進展到了主角與母親到超市購置舞會禮服的那幕:

「我只是⋯⋯我希望妳喜歡我」
「我當然很愛妳啊。」
「但是妳喜歡我嗎?」
「我希望妳能努力成為那個最好的妳。」

在那句「萬一這已經是最好的我了呢」[vi]響起時,他驟然放下了碗筷,拋下一句倉促的「我去洗澡了」,便將自己關入了浴室。被這一段哽了好一會兒,她頓時也喪失食慾,默默起身收拾桌面,好一會兒才真正聽見了、蓮蓬頭水灑的聲音。

夜裡熄燈後,和衣而眠的兩人躺在床上都睡不太著,她聽見他輾轉難眠的呼吸聲,沒多猶豫便欺身將他攬到胸前。隔著兩床被子,她也能感覺到他一時之間的僵硬,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背部,嘴唇輕觸他剛被吹風機吹暖的髮頂:「別擔心,好好睡吧。」

將頭埋進被子的他沉寂半晌,悶悶地說:「我的心都放在妳那裏了,妳還在乎我這個人做什麼?」

是會不會好好說話?夜色籠罩下的臉黑了一半,她勉強按下想要將這人用棉被悶死的衝動,但從這種不著調的反應知悉對方應該是好了許多,她也不再多言,規律地輕拍對方肩背後也漸漸墜入了夢鄉,直到凌晨被差點要截肢的手麻醒、才艱難地把睡得不省人事的他悄悄扳開。

再後來,就是當她已經對於三天一小抽五天一大作的他見怪不怪時,被騙上了東區大樓的屋頂,見證了一回「這輩子不想遭遇第二次的場景第一名」,心裡慶幸著運動白癡的青年沒有選擇什麼快閃街舞自取其辱之後,糊裡糊塗地答應了對方的求婚。

見他在將戒指套到自己手上後,像小老鼠般偷偷在角落噓了一口長氣,她驀然有點恍惚。

心頭一動,她在不明真相的歡聲雷鼓下將他拖入一個獨立的隔間。

為她難得脫序演出得那麼嚴重的舉動愕然,他頃刻也繃不了平時的冷面,就要三十歲的青年像個十七八歲的小男生眼睛睜得大大的,陷入混亂的雙唇開開合合、愣生說不出一個詞。

見此,無端更加煩躁的她也沒辦法再像平時一樣視若無睹,愁得將長髮抓得零散,她直言:「你是真的想好了嗎?結婚?和我?你確定?」

他想要說什麼,但她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等等,平時我沒有打斷你說話,你這次也別打斷我,行嗎?」

他艱難點了頭,眼神的惶惑不安明眼可見,在這次卻沒有成功地讓她停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這麼說吧,連好看都稱不上;說話學不會輕聲細語也經常罵髒話,嘴砲起來更沒有什麼氣質可言;討厭女孩子氣的裝扮,從小到大更討厭有人跟我說什麼『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的屁話,衣櫥裡唯一一件裙子還是過年我媽看不過去、強塞給我的;我不喜歡給人家製造困擾,所以比起被別人照顧、我更習慣照顧別人,高中時候還有女同學以為我是T;我不像一般女孩子會撒嬌,看到你在耍智障也會立刻罵你有病;不會討好人,更不會為你那些撩妹招數心動,現在不會,以後應該也不會;缺點很多,以前連我外婆笑我肯定嫁不出去,哪天有人看上我了大概是眼瞎了吧,然後你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明明沒瞎還是撞上來了。大家都說我上輩子燒了好香,其實我自己都這麼覺得,我很感謝你讓我這輩子談了一場戀愛,不過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跟你走下去。」

「你知道,你再怎麼費心去背那些有的沒的台詞,我都不會有所回應、更不用說害羞尖叫什麼的。」

「你知道,你再怎麼想要耍帥,我也只會注意到你的衣服沾到中午吃飯的醬料。」

「你知道,你再怎麼有錢有權,在我看來也只是需要一個有人煮飯給你吃的生活白癡,更何況你連洗碗都會把碗摔破。」

「你知道,你再怎麼努力設計出一個有著Happy Ending的故事,我也不會照著劇本上頭走吧?」

這樣不完美、不適合你的我,你真的想好了嗎?

她歛下眼,視線落上他緊張得快要抖腳的深色褲管,再下的那雙尖頭鞋很襯他白皙的腳踝。那是他們情人節時一起去買的,那天他其實原本打算要為她「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不過在發現這年頭居然連一件沒有破洞的牛仔褲都買不到後,只能打退堂鼓。準備回程的路上,她在巨型廣告板前停下,隨口一提「我覺得這雙鞋滿適合你的」,就讓他毅然決然敗了一筆。

情人節男方給自己買了一雙鞋什麼的,聽來就不像是正常情侶的套路吧。想著想著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揉了揉眼角,抬頭正對嘴唇發白還簌簌發顫的他,淚珠在紅著的眼眶裡打轉,本打理得帥氣倜儻的梳頭現下看來未免狼狽,讓她不禁語塞。

就見他再也繃不住平時示人的硬漢形象,侷促地走到她面前,帶著哽咽的軟嚅——

「我知道啊,但我還是喜歡妳啊。」

我還是想要和妳在一起啊,妳不要把我丟掉好不好?這麼說著,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了,哭了出來,耍賴似地整個人趴在她身上不下來。

這哭聲音量大到外頭的人也來敲門,模仿幼稚園老師安撫拍著他的背脊的她蠟燭兩頭燒,連忙對外喊了一聲「沒事沒事,我們等一下就出去」阻止對方破門而入看到彼此都不樂見的畫面。

聽著耳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啜泣聲,她感覺自己似乎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了。

臉頰擦過青年抹了髮雕而生硬的髮絲,她伸手將那不適合他的髮型往後撥、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惹來了對方困惑裡帶點埋怨的目光,就像受了氣的孩子。

人生本是一齣不完美的戲,恰恰適合不完美的我們。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陶喆《太美麗》〈今天妳要嫁給我〉,二〇〇六年。

[iii] 紅髮艾德(Ed Sheeran)《÷》〈Perfect 完美無瑕〉,二〇一七年。

[iv] 化用佚名《上邪》,漢代。原詩全文:「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v] 史蒂芬·切波斯基(Stephen Chbosky)《The Perks of Being a Wallflower 壁花男孩》,一九九九年。二〇一二年也由作者自編自導為同名電影。

[vi] 葛莉塔·葛薇(Greta Gerwig)《Lady Bird 淑女鳥》,二〇一七年。原文全段:

「“I just wish … I wish that you liked me,”
“Of course I love you.”“But do you like me?”
“I want you to be the very best version of yourself that you can be.”
“What if this is the best version?”」


〖作者的話〗

憂鬱星期一理當讀點有趣的(?),遂把這篇故事翻出來,於今讀來還是為霸總語錄忍俊不禁。

「萬一這已經是最好的我了呢」是我在寫作時常提到的議題,總覺「我是誰」、「我是你(重要他人)眼中的誰」時常是構成孤獨感的來由之一,而終其一生都無法完全理解對方的兩人該當如何讓這兩個形象/認知逐步靠近,是讓我相當著迷的問題。

與近期在寫的東西有關,我赫然發現自己每次在寫求婚片段時,很少是情緒一氣呵成——意即被求婚者欣喜若狂地接受求婚邀約——每一段都有著微妙的曲折,即便我無意如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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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譁語 Art_y_an,稱呼隨意。對文本理論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的寫作類型,但喜歡寫故事(詳見沙龍連結)。 熱愛討論愛的多種形式及意涵,也是寫作的主核。 佛系經營,不會咬人,歡迎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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