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作者:李屏瑤
出版:麥田文學
出版日期:2019.9.3
類別:華文文學、散文創作
稍微翻閱書封書背簡介,讀者應預期會讀到的是關於陽剛氣質的女生對社會規範與框架的不滿、怒氣。隨著章節一篇篇推進,然後才知,更讓人深刻的是凝結在空氣裡的懸問、是流水環繞包裹的溫柔。它不只寫給女同志,也寫給所有女生;不只寫給女生,其實可以給任何感覺活得「卡卡的人」。
李屏瑤,社會給他的定位是女同志作家,曾在一次專訪中說到:
出《向光植物》後,陸續有演講邀約,但我沒有被放在女作家的行列,只被放在同志作家,任何以女作家為主的活動都不會邀我。
然而這樣鮮明的標籤,或許會使某些非此身分或者不那麼了解或者肯定此族群的讀者退卻,而忽略了人其實有很多面向,也忽略了在這個身分之外,與我們所相似的經歷;錯過可以伸向彼此的觸角。
《台北家族,違章女生》是一本自傳性散文,仔細一看,會發現標題其實也可以拆解成四個名詞:台北、家族、違章、女生。所有的內容大約圍繞這四個詞而起。全書有四個章節,前兩章主要關於作者身為女性在傳統大家庭中的成長經歷及自身與父親母親相處的種種,後兩章則主要是一些閱讀筆記,以及獨身在台北(作為一種規範的、群眾的隱喻)生活的隨筆。
作者生於民國七O年代,成長的地方在台北蘆洲,彼時還是未升格成縣轄市的郊區。因為父母離異,從小跟著母親留在外公外婆家,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族。可想而知,這樣的成長過程處處是規範,規範女孩子應該如何做、如何吃、如何穿、如何生活。可是李屏瑤偏偏不甘願做典型的女生。貼在她身上的標籤太多,「單親家庭」、「男人婆」、「女同志」……,因為這些非典型正面的標籤,讓她在成長過程遭逢許許多多惡意。書籍的前半部,她帶領讀者回到童年現場,一同經歷無數個不堪。
但是你可以在這些惡意裡讀到她的溫柔。一個又一個,令人瞠目結舌且心疼的遭逢:被要求不能跟單親家庭同學玩的朋友、只因無所事事就刺破女孩們的躲避球的男人、表弟獨有雞腿便當的特權、指出同學考不好是因為業障重的老師、將名校女兒當作展示品的父親……。在「舉手比賽」後同儕異樣眼光下,她走了過來,回頭還惦記著那些當年一起乖乖遵守遊戲規則的同學。終於長出力量、可以回擊性騷擾後,她掛念著也曾被壓抑著不敢出聲的女孩們。儘管被父親欺騙利用,成年的她最終仍原諒了他的不成熟。面對媽媽對自己同性戀身分的否決,她去理解母親口中帶刺的「不正常」其實是意味什麼……。怒氣在她的文字下很節制,更多的是給讀者呼吸的空間。
然後因為她努力考上中山女高、台灣大學,旁人的態度再從惡意回到推崇。她卻學會不再在意任何標籤。雖然擁有特權,她卻也反過身去想那些不像她有這份能力的孩子呢?是不是如同當初的自己被孤立在外?好與壞,其實都活在別人嘴裡。就像雞腿便當與排骨便當,不再有地位之分。她更進一步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討厭自己是個女生。這並不表示我想要成為男生,選項從來都不只有兩個,甚至有更多的討論空間,我只是想要得到公平一點的預設值。或者是說,就以「人」的方式被對待,不會因為性別而有任何預設立場。
在另一篇專訪裡,李屏瑤提到:
有時我會覺得同志身份也許是我人生最大的祝福,因為那個必須要去討好和附庸的東西,很早就不存在了。我不用再去複製貼上那個困境。
從這裡也可以做為對照,看見李屏瑤面對生命的枷鎖,是如何解套。
書裡除了社會眼光和其他一同長大的孩子,另外兩個較具分量的人物就是作者的父母親。父親與母親是緊緊牽連著孩子存在的角色,尤其是母女之間相愛相殺的情結,因為共同面對的女性角色難題,是許多女性作家必定書寫的對象,而李屏瑤這樣陽剛氣質的女孩子,更使她與母親的生命再添一層隔閡與碰撞。
〈我爸的車〉、〈最高的離婚〉與〈跟媽媽出櫃〉這三篇尤其值得細讀。〈我爸的車〉寫父親是如何風光、存在感極高的人,但這樣的父親卻不是好父親,親暱裡都帶著意圖,使作者一再對他失望。然而在文末,父親死後,她書寫如何放下怨恨,令人玩味。〈最高的離婚〉寫她在成長過程中,被眾人影響對離婚的負面看法,直到後來才從母親的角度理解離婚其實是她做過最好的決定。這當中有母親(外婆)對女兒(媽媽)的規範,有女兒反身對母親的支持。而在其他篇文章中她也提到,母親對考上名校的她竟帶點手足無措,說女生是不是不會讀書比較好?〈跟媽媽出櫃〉則述說了在母親接受自己女同志身分前的各種攻防戰。在不被媽媽理解的時期,儘管同是女人,應當可以分享感情方面的苦惱,但她卻從戀愛到分手,始終無人可以分享喜悅、分擔悲傷。身為單親家庭獨生女,自己的媽媽就是世上唯一至親的支持了,卻感覺自己無處可歸。
社會給女性角色的「應該」太多,以至於母親雖然愛女兒,卻需要將女兒也塞進那個框架,以安穩長成一個「正常」女性。這是母女之間最令人難過之事。幸好,在這些難關裡,李屏瑤與母親之間沒有打不開的死結,於是故事的結尾都帶著一點暖意。
在本書中,可見李屏瑤始終帶著節制。她以沉著冷靜的態度去面對生命裡被刻過的傷,推己及人。這樣的好處是,讓讀者在與作者同感、同傷過往之時,還有空間對照自身身處時空,思考改變,不淪於濫情。讀者可以觀察她怎麼寫憤怒、寫悲傷。另一方面,她的用詞平易近人,樸實、少痕跡,卻饒富韻味;書寫內容情理並重,在敘述之外亦常穿插一些理性反思。可惜的是,在某些段落理性來得太快,情感尚未停歇,說理感就切入,扼斷其殘響。
同樣身為從小被稱「恰北北」、「男人婆」的女生,我在李屏瑤的散文裡看見自己的影子。小時候和所有人一樣,在長輩耳提面命下相信溫柔就是輕聲說話、優雅走路、常微笑不慍怒。後來才發現更好、更適合的溫柔不需要是外在的、一種能讓人辨識而為之吸引、親近的標誌,而是內裡所能容納、理解,是一種寬容。而這點在本書裡體現。
在長成安好、完整的大人之前,面對霸凌和惡意欺壓孤立的孩子,需要的不只是對對方的懲罰與反擊,更多時候是重新相信人、讓自己存續下去的力量。在〈如果快樂你就喵喵叫〉裡李屏瑤寫道:
也許一開始我們別無選擇,但接下來的每個選擇,都決定了我們會成為怎樣的人。我們不斷除錯,更新版本,最後我們打破那個初始化容器的限制,放掉恐懼,決定去好好愛人,還有練習快樂起來,厭世也可以。
我想,《 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能夠帶來的就是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