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書》
作者:陳雪
出版社:印刻
出版年份:2005年
書籍介紹: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02181
評書日期:2022年2月13日
這是一本短篇小說集,由〈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異色之屋〉、〈夜的迷宮〉以及〈貓死了之後〉集結而成。作者以第一人稱告白體,書寫背離傳統社會秩序的女人,女人的世界,女同性戀的情慾,寫出多種發掘「人內在」的故事。
前三篇著重形式多於內容,風格偏向現代主義、意識流、邊緣人那種充滿壓抑、逃避、紊亂與疏離,〈異色之屋〉則帶點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最後一篇〈貓死了之後〉更接近現實主義的說故事形式,一般人較為容易讀懂。
有意思的是,書中楊照的序文和後記寫給慶的信或許能得到更大迴響,得到讀者更多的關注。這固然是跟時代背景脫離不了關係。
1990年,台灣解嚴不久,第二波女性主義登陸台灣,女性意識醒覺,多場的婦女運動和同志運動衝擊台灣社會。在這個世紀末的環境下,寫於1995年的《惡女書》就有著酷兒社群和性別研究的時代意義。
《惡女書》因為涉及女女情慾描寫而差點出不來版,出版了,卻像對待男性色情雜誌一樣被包上膠膜。台灣華人社會的性保守風氣,父權社會對於女性情慾的監管和規訓,一覽無遺。女性情慾之上加入同性戀,更不容於傳統社會,打壓的力度更大,招來的議論更為貶抑。
十年後,《惡女書》於2005年重新出版,台灣的社會風氣和性別意識已不像以往般保守,陳雪也脫胎成老練成熟的作家。
《惡女書》,書寫惡女的故事。何為惡女?違背父權社會定義下好女人標準的女人。
小說中的女性角色,放浪形駭,離群居住,精神錯亂,行為不似溫順賢良的女人模板。她們是女同志,展現自身旺盛的情慾,攪亂父權社會異性戀霸權和男性中心的秩序,是惡女中的惡女。
然而,「惡女」,何惡之有?
楊照的序言回顧「男人發現女人情慾」並視「女性情慾是邪惡力量」的百年歷史脈絡,再引申到現代中「男人發現男人,女人發現女人」的不同面貌,簡單梳理台灣同志文學史。然而,楊照對於《惡女書》的批評是嚴苛的,陳雪稱之為「有名人寫序但書中沒有推薦詞」。他指出,陳雪的小說全都寫女同志情慾,卻對自身充滿罪惡感,並刻意抽離歷史脈絡,遠離日常境界,是一種異質逃避,否定女同志本身。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這種男性文壇前輩對初踏入文學之路的女性作家作出高高在上的指教,充滿順性別男性的趾高氣揚。或者,楊照想要定義女同志情慾的本質,反映出他對於女性旺盛性慾、全然排斥男性參與的女性性慾認同感到威脅,藉著消除這些不安和難以掌控的因素,以解除男性的憂慮和恐懼。
這些敢於違反父權社會的所謂惡女,有的賣身、放蕩、自慰,生活頹廢糜爛。她們背後或許是楊照所說的水仙情結、戀母情結的映照,而這也不過是女性情慾的多種面貌之一。她們會為愛而歡喜,為戀而悲苦,為情慾而瘋狂,為生活而放縱。重要的是,她們都十分重視自我,努力在錯亂的迷宮的中尋找自我認同,在象徵傳統保守的社會環境中,擁有超乎尋常的自主性。她們是故事舞台的主角,真正地從歷史地表下浮出來。
楊照稱小說的女性情慾充滿罪惡,沒有直面痛陳背後的社會制約,沒有真實地面對社會對女同性戀帶來的壓迫。
然而,陳雪沒有逃避社會。她以自我暴露的女性情慾書寫,書寫女性的身體和自身的真實的性慾,開展各種面目的女性情慾版圖,向父權發起挑戰,挑戰這個充滿虛偽、矛盾、漏洞的社會秩序。她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反抗,反抗偏見與污名。她的情慾書寫是積極的,充滿自信,乃至自高自大。陳雪沒有自我否定,而是自我肯定,不論是酷兒的身份,還是女性情慾的存在。
我第一次知道陳雪這位作家,是在某次的作家講座。她在分享創作心得和寫作的心路歷程時,談到自己出軌的經歷,說話的語氣好輕描淡寫。我第一個反應是頗為驚訝,之後想想看,文人就是這樣的啦,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對此印象深刻,後來想了解一下台灣的同志文學,就選了陳雪的《惡女書》。
陳雪是以書寫女同志和女性情慾而知名的作家,但她不喜歡被歸類某一種議題的小說家,不喜歡局限在任何框架下,想要寫出各種人內在的故事。
陳雪自稱是酷兒,既愛女人又愛男人,又出過軌,經歷無數次男歡女愛,情感經驗豐富。她的性描寫真是給我一種新鮮感。不同於男性作家老是圍繞陽具和插入打轉的性描寫,陳雪的文字富含滿溢的情感和內心探索。這種情慾交纏的書寫不會如同某些男性文人寫青樓女子般嬌柔做作,也不是性別定型下那種女性化的寫作。
父權社會對女性情慾的打壓和操控,使得女性的慾望背離自己的身體,在性方面遭受沉重的壓抑。女性作家或許受到社會制約的內化而認為性慾是罪惡而不敢直視自身的性慾,或在書寫過程中化為委婉抽象的文字,沒有袒露真正的需求,無法串起身體與文字之間最直接的連結。
我好欣賞陳雪的性描寫直白、大膽、露骨、狂放,女性書寫自己身體真切的感受和慾望,十分值得鼓勵。女同性戀先天地脫離陽具,在情慾探索的道路上更能發展出花樣百出的性愛方式。陳雪的性描寫有別於主流套路和男性凝視的女性身體,而是聚焦在女性身體真正的慾望,毫不掩飾真實生理反應、性心理、性啟蒙,對自身情慾不感罪惡。
小說的主角都有涉獵女性與男性的性愛,不是個不能接受男體的純女同,而是個雙性戀。她們試過女人又試過男人,而感情的依歸落在女人上。這樣凸顯到女同志情慾的獨特性,不是異性戀乃至順性別男性所能取代的。
正如〈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那句「即使她是個女人,沒有會勃起會射精的陰莖,但她可以深深進入我的最內裡,達到任何陰莖都無法觸及的深度。」不論是性愉悅,還是情感所在,男人都及不上女人的愛與身體。
我在閱讀過程,感到最震撼的不是楊照所寫的序言、不是花俏的寫作技巧、不是的告白體的寫作,而是書中對於男性角色的處理。
小說中的男性角色,有的是現代社會意義的好男人,有的是終日泡在酒吧的放蕩浪子,有的背妻包養女人的偽善者。他們面目模糊,形象一點也不立體,在社會地位和名分佔據重要位置,卻是故事的邊緣人物。
女角對於他們的態度是可有可無、置之不理,猶如人生的過客,尋找自我的橋樑。客體化的男性角色,是推動情節的工具,是女性人物愛欲的代替品,可以隨時拋棄掉,不要了。女人不需要依附男人,不需要關注男人的看法,不需要圍繞男人而旋轉。
陳雪寫的是女人的故事,女人的世界,透過男性角色的邊緣化,把舞台還給女性,展現出女性的多種面貌,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真實關係。這種不以男性為中心的寫作,對於當時仍被男性中心思想纏繞的我帶來無比的震撼。
想想看也是,畢竟,女同性戀的世界,不需要男人存在。
後記〈寫給慶〉:
「人們都說這(女人深愛另一個女人)只是錯覺,人們都說女人需要找個男人結婚生子才算幸福,人們都說女人之間存在的只有競爭、猜忌,和爭奪男人的戰爭。」
「肉體只是一具皮囊,真正的情感不會因為性別而改變。」
第一句是社會規訓,若然認同了就會塑造成社會期待的模樣。不過,我覺得這一句更像是出於男性角度的投射效應。
這些規訓的來源與男性中心的社會需求不無關係。因應社會期望的不同,性別是對立的(男女有別),兩性可說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空間,要求和期待也不同,所感知的事物角度便有所限制。
父權社會的性是極其雙重標準的,男性凝視下只看到女性的身體、外貌、性、生育價值,女性的性成為可被掠奪的資源。男性獲得女性的性,就賺到了,女性的性「被」男性得到,就吃虧了。這種男賺女賠邏輯使得男性和女性在社會建構過程中,形成不同的性觀念、性表現。
正因為社會的性對於兩性如此不同,討論到性的看法時,以己度人之下,便很容易露出馬腳來。
父權社會把女人視作男人擁有的資源,男人參與爭奪資源的戰爭,同時害怕更強大的男人侵奪自己的資源,時時刻刻提防其他男人。這樣反過來看,這句話更為合理:「男人之間存在的只有競爭、猜忌,和爭奪女人的戰爭。」
〈異色之屋〉:
「我說故事寫故事。
我販賣夢想。
我製造色情小說魅惑雄性動物,賺取鈔票。
我編派嚴肅文學取悅知識份子,訛詐名聲。」
這段說話很有意思。雄性動物、知識份子都是指向男人。男人掌握文壇的話語權,要名聲就要得到男人的認同。
小說作用的二分法:一是商業性質,二是文學價值。兩者都是以男性為中心,因為男性佔據大部分的社會資源,尤其是物質和權力。
浪漫與深情的告白:
〈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
「你是我生命中等待已久那個女人,透過你,我才重逢了自己。」
戀母情結下外在的衰老也不減其美的女性身體書寫:
〈夜的迷宮〉
「——媽媽。
我低聲呼喚她。(媽媽媽媽)
——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
我伸手解開她的扣子,一顆一顆輕輕解開,衣衫之下有微微的震動。
——我想再吸吮你的乳房,直到入睡⋯⋯
我眼前呈現的是一雙已皺縮、乾扁、下垂的乳房,失去了彈性的胸乳仍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黑褐色乳頭分泌不出乳汁,卻仍沁出暖香。我撫摸它們,一一親吻著、吸吮著,溫柔的、貪婪的、飢渴的、狂熱的,吸吮著那幾乎熄滅的生命,沈入無比寂靜的快樂之中⋯⋯
到達喜悅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