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里斯本之前,本來對於可能會發生的事情都本著就讓一切自由發生的心情而隨波逐流就好,這樣的想法在第一次聯展後換了一些方向。
雖然截至當時我還是很喜歡以Prisma作為認識城市的據點,但是聯展開幕時受國定假日引響而稀少的人潮,以及渴望讓自己作品被更多人看見的心情,給自己許下「我想要在里斯本裡做一檔個展」的心願。
聯展後的一連幾天,藝術家們都因為過度社交而呈現一股疲乏的樣貌,我也趁著微涼的天氣自己在城市裡冒險。
其中一天給了自己一個午後到附近的咖啡廳Clube Caffeine Lisboa坐坐,打開陪伴自己的速寫本和moleskine,讓展覽後的腦袋能夠盡情的釋放想法。
里斯本是一個很適合自己散步單獨旅行的城市。
我自己因為腳程速度和別人不同的關係,也因為自己習慣配合同路朋友的喜好的緣故,只有在自己和自己散步的時候,遇到的風景和角落裡的樣貌才有機會深刻的觀察,而後紀錄。
明明是走過的路,但是那片顏色是第一次見到。
又或是明明要去一樣的方向,在自己移動時卻能找到更可愛的路徑。
腦中的聲音也是一樣的,明明日常自己獨處的時間不短,但好像還是需要這一段小小的路程,聲音能夠反覆地在腦中被聽見,在紙上被落實,然後想法能夠被推進。
在Clube Caffeine Lisboa這間咖啡廳中我將自己想做的企劃往前推進了幾個,每一個想法都是以「Here and Now」作為延伸的起點,延續著來到城市以來反覆思考的主題,回應自己對於存在主義之間的互動以及呼吸。
其一想要趁還有在里斯本時,有工作室空間時嘗試製作大型的裝置,都是從腳下的視野延伸到眼前,再到天空的樣子。也想要試試看以對於陶器碗盤的愛延伸出來的視覺,想著這樣的型式很適合被放在剛購入的大型畫布之上。最後則是想倒要製作一本能夠貼近夢裡體驗的畫冊,希望就視覺以及插畫能夠直接地與存在主義進行對話。
想到這裡我感到十分興奮,便跟自己說要犒賞自己一個生蠔,便離開了這座咖啡廳。
當天接下來的行程便是尋找到底哪裡可以吃到生蠔,然後經歷了各種失敗後,終於在某一條小街上找到了一間四點之前已經營業的葡萄酒吧。
雖然沒有吃到心心念念的生蠔,但是還是以幾杯happy hour的酒,以及各種產地的起司和燻肉作為想出自己覺得很厲害的企劃的獎勵。
你要不要在這裡辦一場個展?
隔天我抱著電腦想要再找一間沒有去過的咖啡廳,坐下來把對於畫冊的企劃再往前堆近一些時,好朋友Esrin推薦了Curva,而我最終選擇了位於Curva旁邊的Lapso Cafe。
現在想起來每一次的行動都是有機的,而每一分緣分連結的樣貌在這座城市裡都十分清楚。
Lapso Cafe有在里斯本裡較不常見的手沖咖啡,咖啡成癮的我有終於找到了歸屬的感受,在了解到來自於巴西的老闆Marcos對於咖啡豆品質的堅持,味覺的熱愛之後,馬上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就著「我男朋友在台灣也擁有一間咖啡廳」為話題的開端開始從咖啡、咖啡廳經營、蛋糕、豆子、未來的房子、巴西人在本地的生活、音樂、自然酒等一路上呼嚕呼嚕地聊了兩個多小時。
在談話過程的期間被Marcos這個人真誠的善意所打動。
例如他在店裡擺放的黑膠,是住在附近的一位澳洲音樂人所製作,他只負責幫忙寄售,並且毫不抽成。又例如他在牆上掛著的捐印作品,則來自另一位巴西的藝術家,他說他也沒有和對方收抽成,想說放著也是裝飾,賣出去讓藝術家有點收入也很好。
明明經營一人營運的獨立咖啡廳,在堅持豆子品質又不太能提高價錢的狀態下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他依舊本著自己所能的支持藝術家以及創作者。
我在他身上,也在往後的日子裡在這間店裡感受到了所謂真正的「社群」以及「共好才是好」的美麗。
「你要不要在這裡辦一場個展?」在快速翻過我的速寫本之後,Marcos這麼問我。
而我則是在努力藏著心中的竊喜之餘毫不猶豫的說了聲好。
那天後來他帶著我去找他的自然酒商Caverna do Vino喝酒,是一個位於Graça比較高處的自然酒商,酒商老闆Andrien也是來自於巴西。喝了幾隻有趣的橘酒、粉紅,聊著巴西人在里斯本的人口,處境等,一切都很自在,也在夕陽的粉色下顯得魔幻可愛。
隔了幾天我回到咖啡廳裡和Marcos確認了展覽的行程,開展的日期,期間的活動等。
因為這間店本身是一個比較極簡、安靜而溫暖的空間,本來掛在牆上的作品也是較為簡單而明快的樣貌,我心裡有一個小小的野心,便是將這片白紙填滿由我而出發的顏色,在我和Marcos確認了我可以自行決定想要做什麼之後,「孤島意識」這個展覽的雛形變因此油然而生。
《SoLo IsLand孤島意識》這個詞源自於自己最近對於台灣島民擅長的對環境抱怨的習慣感到憤怒而自己生成的字句,大意想要表達一種以為自己住在孤島上的人,每天躺著抱怨著孤島著存在,卻不起身看看周圍海洋上的其他島嶼。
不敢保證每一個人的生命正在最舒適,最璀璨的時刻,但是身為台灣人此刻在里斯本,卻深刻的感受到島嶼過往幾年的成長以及台灣這份國名給我的闢護。
不論是經濟的穩定,沒有因為疫情而挫敗、甚至吃到疫情紅利的國力,還有各種推動藝文以及多元發展的環境成長,我可理解台灣還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但絕對不是一座鬼島,也絕對不是一座被侵略/統一後就能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鬼島。
在網路上大致搜尋了一番,這個詞過往都是中國用來罵台灣不肯回歸,看不見大國的好,只想握著小島的井底之蛙之意,然而時至今日在反帝國主義的狀態下,台灣就算沒有中國這尊外患也依舊存著這樣被海圍著的孤島島民。不肯起身看看周圍的世界正在發生比自己更嚴重的事情,也不肯正視自己擁有多美麗的資源,多了不起的能量,以及多溫柔的人情。
雖然如此美麗的一個詞已被對岸掌握了初期的話語權,在想像不出更好的方式去形容我的憤怒之前,我依舊選擇了「孤島意識」作為這次展覽的主題。
而Solo Island也可以解釋成自己是一座島嶼,依舊貫穿著「Here and Now」以及存在主義的對話。
在藝術品裡揭露身份
在繪製第一張圖,也是展覽的主視覺時,我盡情的將顏色還有紋樣慢慢地繪在100x80cm的畫布上。我很喜歡這個尺寸,也很喜歡將他們平放在立起來的桌腳之上,好像是真的在一張桌面上,漸漸的疊上一個又一個漂亮的陶器。
一直到畫上那隻沙丁魚之時,我才深刻理解了自己和這張圖以及即將發生的系列之間的關係。
對我而言那隻沙丁魚變是躺在孤島上的島民,不肯起身,只肯躺著抱怨。但是如果想要當一隻躺在盤子上的沙丁魚,我希望這些島民至少能夠安靜的閉嘴,專心當一隻好吃的沙丁魚就好。
想到這裡的我覺得很好笑,接下來幾張的主題也就此簡單的定了調。
在尋覓如何討論「自己是誰」「我來自哪里」以及包含政治理念以及社會議題該如何呈現時,卻在如此簡單歡樂的顏色之中找到了自己能夠誠實而大聲的聲明的方法。
也在線上和Arquetopia(另一個駐村單位)進行面談時,策展人Francisco提到關於「在藝術品裡揭露身份」的重要性,在孤島意識中出現了很好的呼應。
像是接下來這張Lemon Mind,依舊是對著愛抱怨的島民產生的憤怒而生的創作,秉持著對於黃色檸檬的熱愛,想像這些喜歡酸言酸語的人,是否能也學著檸檬一樣可愛,富有營養,然後閉上你的嘴巴。
而Wine Related Accident 則是形容總有人以為自己站在金字塔頂端,就可以對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像是環境污染,像是戰爭,其實都會被影響到的,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就像是在桌上打翻的那一瓶紅酒一樣,看起來沒有潑到角落裡的誰,但事實上大家都在同一片海洋中飄浮著。
他們都向著陽光,那個是他們的集體意識。
除了桌上的孤島意識系列之外,我也計畫以「集體意識」作為主題創作。
身為過往長期在外面流浪的人,很清楚移動對我而言很大的意義是因為,當一個人一直作為一個短居者,所承擔對一個城市/國家/環境的責任相對於少很多。在2020疫情期間,我回到台北定居,撲面而來的各種集體意識讓我非常的不適應,但也在決定留下來的過程中,逼自己面對也釐清了自己,中心,還有集體意識之間的不同。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對於「Here and Now」這樣的主題一直都抱持著極大的熱愛,在里斯本的這段期間,我終於確認了只要理解自我的「存在」這件事時,便是我們抵抗集體意識最好的方法。
正好某一天我經過了Graça的其中一個公園,公園裡的坡上長滿了高大的野花,每一朵花都因為太陽的原因歪曲著身子,面向同一個方向。
「他們都向著陽光,那個是他們的集體意識。」
這樣的聲音便在腦中響起,我將這些字紀錄在手機裡,坐在公園裡的長椅哭了好久。
這個系列的被畫在沒有訂在框上的畫布之上,每一株花都向著一個方向,向著我想像中陽光會在的地方。
極簡不是偷懶,而是在眾多選擇中找到了必須跟不必要
展覽的開幕發生在五月十六日的晚上,配合著和Marcos一起選的自然酒,和大家一遍又一遍聊著創作時的想法。
突然覺得很感激,我在想這一個半月以來不停地創作,自我懷疑,自我對話的過程中,我著實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視覺語言,單詞,以及語句,也在重複練習的過程中產生了自信。
還記得在去年受邀參加亞洲插畫藝術博覽會時,喜歡的藝廊主理人曾經提醒過我我的作品太過於甜美,我心底其實很清楚知道我一直想要討論的議題並不輕盈,但是當下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更正確的反駁,或是找不到更好的論述去支持自己。
這樣的提醒讓我在來里斯本的前幾個月遇上了創作上的小瓶頸,不太確定要如何前進,又或者是如何後退。
現在回頭過來看,我依舊還是想要創作出一些能夠被自己以及他人喜愛的作品,進而在這些作品之下產生對話的空間。
在這裡透過情緒推動的創作,在過程中卻是快樂無比。製程看似輕鬆自然,心裡很清楚知道這份輕鬆來自於之前累積的底氣,以及現在對於可以用最簡單,最喜歡的方式呈現自己想說的話的自信。
「我喜歡餐桌上呈現的一切」「我就是喜歡圓形」
極簡不是偷懶,而是在眾多選擇中找到了必須跟不必要,要是沒有在第一個月裡大量的對話跟創作,現在也無法有此刻的自信。
展覽開幕的人潮雖然不算頂多,但也是在一瞬間將小小的咖啡店裡擠得水泄不通。
雖然沒有什麼過路來的人,但想著這裡每一分靈魂都是我在過去一個月所認識,談話,而決定出現在這裡支持著我的人,心中的感謝還是巨大的無以名狀。
「cincin你真的是很受喜愛呢。」Esrin半調侃著跟我說。
很謝謝在這裡的好朋友Esrin,不論是在創作時陪伴著我討論,或是布展時精準的當一個策展人,都讓這場展覽能夠順利發生。
也很謝謝咖啡廳老闆Marcos的支持跟信任,能夠在里斯本這座美麗的城市,在這麼可愛溫暖的空間呈現自己的作品,到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孤島意識的系列作品都會隨著行李一起回台灣,期待之後能夠在一個合適的空間裡,讓他們再度長大,發生,變成下一個對話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