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最想做什麼?」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這個故事從封面開始就很好。
奇幻的繪圖風格,鬱藍色的天空,碩大的滿月浮於水面之上,巨大的鯨魚身上纏繞著綻放藍色小花的藤蔓,兩個孩子立於鯨魚頭頂,像是在追逐月亮,抑或是追逐著遠處的流星雨,兩隻青鳥守護著他們。
在青鳥行動仍然在關注一切的現在,這個故事簡直不能再更適合這樣的封面。
故事從琥珀與她的語言小組當成故事的開始,在他們對於語言的爭論中,引入了背景世界觀:發生了我們都很熟悉的武漢肺炎,於是世界各國對祖國(故事裡對中國的代稱)實施經濟制裁,於是祖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實驗性生化武器往鯨島(故事裡對台灣的代稱)上一扔,於是鯨島死傷慘重,幾乎滅絕。
上面僅存的難民四處奔逃,將病毒帶往其他國家,讓整個世界都形成災疫,死了數以億計的人,整個世界人口死了快三分之二,而祖國趁機聯合其他極權國家(我怎麼看都是在講北韓跟俄羅斯)把世界所有國家都打垮,最後祖國收攏沒死完的人,成立地球聯合政府,當然,祖國負責領導。
琥珀曾經是西方國家的居民(我感覺是美國,至少是英語系),後來全世界都被祖國統治,她也不例外。雖然她是碩果僅存的語言學家,但她本來覺得祖國推行的語言政策:讓全世界的人都強制必須學會祖語,這件事跟她沒什麼關係,畢竟會說祖語的人那麼多,輪不到她一個研究各種小眾語言的人上陣。
但某天在他們語言小組線上定期開會閒聊時,一堆持槍的歹徒……喔更正,是持槍武裝人員闖入她家,有個名為諾亞的人用虛擬影像對她說明,逼她跟所有成員都加入某個祖國需要語言學家的計劃,拒絕就直接殺死。
少數人拒絕,於是隔著螢幕讓琥珀看見了他們的死,大部分人選擇屈服,跟著武裝人員離開,琥珀也是。
第一篇故事大概這樣結束,算是帶著毫不掩飾諷刺的影射開頭。
雖然這樣講很風涼,但這本書就算能夠賣去國外,大概也是沒辦法得雨果獎了。而且作者本人大概以後出國都要盡可能避免轉機時路過香港等地,免得下一個被祖國帶走的就是她。
現在在寫心得一面重看時,發現其實琥珀對自己的那個提問在最後其實有環環相扣。
「如果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最想做什麼?」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一開始看到這兩句我還想說所以接下來要進入戀愛故事了嗎?確實下一篇是,但也不是那種戀愛故事。
接下來第二篇故事我花了一點時間融入,因為閱讀幾頁後我才注意到不單是切換了視角,甚至連時空背景也已經改變了。
人開始使用「樂土價值」做為標準,開始用海當罵人的詞,開始用偉哉領袖當作發語詞,開始把繪畫當成一種私密的、不可被知曉的不潔產物,因為:
絕大多數在樂土公開流通的藝術、文學與音樂作品,其創作主體都必須是模擬領袖心智的精密智能,而人類──就算是樂土人這類貴人種──也只是在這類精密智能作品中添加適量情緒、幽默感或流行語的輔助角色。」
而主角「島」,是個重生者。他犯過罪,他的罪是什麼,一開始沒有說明。接著島很快就在工作(畫壁畫)的途中遇上了「園」,一個「陪伴女孩」。
在島還不是島的時候,「陪伴女孩」就已經是樂土少女們最嚮往的職業了,在他離開重生所後,這個趨勢更發展得像是女孩們沒有其他職業選擇似的,幾乎有七、八成的未成年女性渴望進入這個行業。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女孩們本來就適合這種輕鬆不費力的軟性工作,好保護她們天真純潔的天性,另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女孩們在結婚後就必須依法負起全職的繁衍與養育責任,非妻非母的這段空檔相當短暫,在成年後到結婚前這段時間,其實沒有多少工作能夠選擇,更別說,陪伴女孩本身就是一個能夠快速接觸許多潛在結婚對象的職業,這讓家長們也樂於鼓勵家中女兒朝這個夢幻職業前進。
陪伴女孩大致上的設定如上,是女人婚前少數能做的職業之一,雷同於現在的網紅直播主,而就是在機緣巧合下,島救了園,於是園喜歡上島,這個故事被園的直播全程放送,島成了英雄。
但不得不說這段真的滿厭女全開的,然而這段居然還不是最厭的部分,最厭的是繁衍的設定。
先回到背景世界觀。島自稱為樂土人,住在樂土上,而樂土與現有的價值觀截然相反。除了陪伴女孩的設定、厭水的設定、認為高樂值(高樂土價值)才是有用的人的設定之外,我覺得被設定得讓我最有驚悚感的設定是家庭與夫妻的規定。
「居然有這種事?那,為什麼還要為了他們修法?這些中低樂值的男人為什麼不去找跟他們樂值差不多的女人結婚就好?」 「樂值跟他們差不多的女人不想跟他們結婚啊,現在女生可聰明得很,如果結了婚樂值也提升不了多少,那乾脆不要結了,要不然,現在有很多男人看準了女人結婚以後不能拒絕繁衍邀請,就打算靠妻子和其他男人的繁衍績效來提升家庭樂值,自己什麼都不用做,等著妻子把自己的樂值提高就好了。」
一整段我都看到傻眼。
一開始我還沒注意到「全職的繁衍與養育責任」是這個意思,伴隨著故事進行到後半段,島跟園的色情深偽影像流出,園在跟島討論要不要為了名譽結婚時,園表達的內容就是上面那段。
最恐怖的就是「很多男人看準了女人結婚以後不能拒絕繁衍邀請,打算靠妻子和其他男人的繁衍績效來提升家庭樂值」
這個背景設定真的是赤裸到很衝擊,讓惡意很直白的暴露出來。但在閱讀這個故事時還不會發現得那麼澈底,畢竟隨著故事進行,讀者會比較在意的是「汐」這個角色。汐是一名女性陪護員,非常神秘的出現在島的生活中,知道島的秘密,知道他是重生者,也知道他重生的原因是因為他愛的是男人(在故事的最後我們終於也知道了),是被樂土歧視,甚至需要幫他換一整副身體去校正的同性戀。
但島並不認識汐,直到離開醫院前,決定要假裝自己是正常的男人活下去,並為此感到悲哀時,島對汐的認知都是一個神秘的女人,手上有神奇的藥水,居然是跟自己親生的孩子住在一起,違反了樂土的家庭規定。
直到更後面一篇的故事當中,「壤」作為主角,在他追求女性的過程中,更加赤裸的暴露了樂土男性對樂土女性的看法。但〈彼星戀人〉中,故事只有集中聚焦在島身上,引導讀者思考陪伴女孩的設定有多荒唐,還有整個世界觀天翻地覆改變的感受。
不得不說,其實直到這個故事結束,我都還不算很喜歡這本書,只覺得比較像是在玩弄設定,還沒有被故事勾住。
但閱讀到〈漫長的末日-1〉後,我開始察覺作者在做什麼。
作者正在過去與未來當中穿梭,編織故事,讓讀者看看語言學家琥珀,以及與她一起工作的月明與諾亞等人,是如何一點一點打造出〈彼星戀人〉中,從上到下都如此荒誕的價值觀與背景世界觀,又是如何讓所有樂土人都信奉這樣的信條,並追逐樂土價值。
組員們面面相覷地對望一眼,隨即理解這是琥珀這種戰前生活在民主國家裡的人們,在戰後必然的不適應,多數人私底下都稱之為民主病,發作起來可能整天都在抱怨,相當惱人。那是戰前原本就生活在極權國家裡的人們無法理解的,花時間去抱怨上頭的人幹的事情,除了不可能改變任何事之外,倒楣起來搞不好還會傳到上頭去害自己被懲處,百害而無一利。不想要穿裙子走光,那就別穿裙子了呀,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明知道這建築設計不良,容易走光,還硬要穿裙子的話,那麼讓人偶爾欣賞一下裙下風光,難道不是你情我願、皆大歡喜的事嗎?
會議室一片譁然。 「你要拆散孩子跟父母?這太不自然也太不道德了吧?」 「人類的很多制度原本就是不自然的,至於道德,那也是社會文化希望你覺得這樣不道德。我都已經在會議上強調這麼多次了,你們的腦袋為什麼還是轉不過來?」月明嘆了口氣。「鼓勵已婚配偶對外尋求更多基因配對的可能,新生兒一律送往非原生母親的其他家庭教養長大,降低父母與子代之間的連結度,同時,我們要有足夠強大的說法,讓這個制度既自然又道德,如有違背,其他人就會像你們現在的反應一樣,這就是我為什麼需要各組彼此之間多溝通的原因。」
「另外一件必須記牢的事情是,我們要製造的不是一個鐵籠,是一個幻象,我已經強調這件事很多次了。」月明沉默半晌後,一字一句地說。「如果要鐵籠,那事情會容易得多,我們也沒有必要被集體困在這種鬼地方工作,反正島上的人被哪一種籠子關起來也不關我們的事,但是既然我們要的是製造一個幻象,那我們就要製造一個可以撐得住不同挑戰和時光流逝的幻象,在這之中,最困難的部分不是規範他們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的制度,而是文化,文化的制約力遠遠大過一切,所以我們要讓他們唱歌,要讓他們說故事,但唱的歌是我們要他們唱的歌,說的故事也是我們要他們說的故事,還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充分選擇唱什麼歌說什麼故事的自由。」
在這一個篇章結束後,像是驅散戰爭迷霧一樣,整個故事的骨架終於成形,讀者終於知道作者想講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一個體驗過民主與自由的西方人琥珀和最痛恨祖國的鯨島人月明,是如何在敵視祖國,敵視整個無疫之島計劃,也就是後來被祖國領袖命名為樂土計劃的狀況下,在痛苦與折磨下,親手寫下了許多規則,方方面面影響了未來的樂土,讓樂土人照著他們設定的文化、設定的思想存活。以及,生活在樂土當中,卻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關於島、園、汐、壤、雲、左、覺這些想要改變的人,他們是如何發覺自己生活當中的異常、如何掙扎、如何在抵抗中死亡,或是拯救其他人。
這篇的主角是壤,他是輿論署辦公室的輿論師,如果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領政府錢的網軍。專門讓風向照政府想要的方向倒。而這篇故事是由虛擬登入系統出現Bug開始,介紹了未來的樂土是怎麼用虛擬系統運作,又是如何帶風向、怎麼操縱言論,但更主要的是,夾雜在其中根深蒂固的厭女觀念。
「什麼?前輩,你、你剛剛說有人動手打、打系統維護員?」 「是啊──哎喲,這種事也常見得很啦,系統維護員這種工作,說好聽點,是到府協助修繕個人方舟晶片的連線異常,說難聽點,就是精密智能無法即時控制系統狀況的時候,派去讓人罵的情緒垃圾桶呀,這年頭啊,大家什麼事都覺得精密智能做得比較好,但發洩情緒可是都指定要真人哩。」 「是,我聽說這工作相當辛苦。」 「我倒覺得,幸好有這類低階工作,不然那些低樂值出身的年輕女孩子,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畢竟女人家嘛,也做不來什麼高階工作,天性又比較溫柔,在婚前多做這種要面對不滿的行業,對樂土有點貢獻,還能培養一下婚後需要的愛與包容,不是挺好的嗎!而且,要是哪天被分配到高樂值的單身男性家中服務……嘖嘖,不也是個浪漫故事的開端嗎?」 「那當然,送上門的真人當然是比仿生情人更讓人有繁衍欲啊,到時候還維護什麼系統?運氣好釣上高樂士,下半輩子只要輕鬆躺著,沒事喊個幾聲好棒好棒,就能坐享男人在外頭辛苦贏得的成就了啊。」 「躺著喊好棒?近,你這話裡有藏木馬程式喔……」
但這個故事不僅於此,在描述壤的生活中,提到了「雲」,壤的前女友,擅自跟壤分手的女人,讓壤忍不住拿了前輩贈送的玫瑰兌換券,準備前往充滿水氣與臭水,高樂值樂土人不屑去的十三號城寨島。(描述看起來我覺得很像是九龍)
而後在旅行的過程中,壤先是遇到了蓮,他童年暗戀過的鄰居,當年蓮為了跟喜歡的人結婚,配合丈夫掉了三十級樂值,因此從小到大都接受菁英教育的壤完全無法理解。
愛情應該是提高樂土價值的,怎麼可能反而拉低樂值呢?這不就表示,這並不是真正的愛情嗎?如果女人都不照著樂土價值來選擇對象,這樣他們這些男人的努力到底算什麼呢?這種心態一旦擴散出去,女人不在乎男人的樂值,進而讓男人也不看重自身的樂土價值,那可是會造成整個社會的道德淪喪!
而壤也忍不住私心,提出了自己的慾望。
說到提高樂值的好辦法…… 「對了,你現在有了身孕,還能接受繁衍嗎?」蓮愣了一下,極其緩慢遲疑地將視線從窗外轉回他的臉上。 「別誤會,我不是為了什麼自己的慾望,我是在幫你想辦法。」壤平靜自持地說,至少,他希望自己看起來是很平靜的。「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多進行一些繁衍行為,我就可以在每次結束後幫你打高分,我的樂值比你們高,給你的分數加權起來,再加在你丈夫的樂值上,倒是一種幫忙你們提高樂值的好方法。」
現在看起來有點噁心,但也可以理解壤的腦子已經是樂土的形狀。
「那,那你肚子裡的孩子?」 蓮很小聲地承認,那是她和丈夫的基因。 想不到,真想不到,像蓮這樣標準膚色的美麗人種,原來也會有這麼不堪的想法,壤皺起眉,難得嚴厲地板起臉來,告訴蓮:她這樣的想法非常自私。 身為樂土女性,在婚前就該嚴守貞潔,將自己最美好最寶貴的第一次留給丈夫,這是對丈夫的責任與義務,更是愛情的最終表現,那麼理所當然地,在婚後,既然已經沒有了第一次,就該把身體奉獻給傳承人類基因的使命,現在擁有生育能力的人那麼稀少,新生兒的基因良率又那麼低,如果不多方繁衍,本身又沒有提高樂值的能力,那麼這樣的女人,對樂土還有什麼貢獻?有什麼資格享有優於地球人的生活條件呢? 「你丈夫就這麼由著你嗎?」 蓮不敢說,丈夫不僅是由著她,還告訴她,身體是她自己的,她應該要有權利決定想要和誰繁衍。 其實不用壤說什麼,蓮自己也知道,他們夫妻倆這樣有多麼反樂土,她一句話都沒有回,只是下意識咬住唇,默默凝望窗外。 如果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就能夠想要那麼做,那該多好。
而後壤與蓮分別,壤在繼續前往十三號城寨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健壯且個性活潑的莽夫,被接連伸手幫助後,感覺壤的性向似乎都有了微微的改變,開始想像人家的腹肌觸感,正當我以為這個故事會往這個微妙的方向發展時,壤找到了雲,而這個莽夫就在雲家裡。
而就是因為雲跟壤提出的分手理由:「價值觀」,這個甚至不存在於搜尋引擎山海經當中的詞,壤被警務局盯上,並且循線找來,抓到了雲和那個莽夫,莽夫在保護雲逃跑,在與器警的抵抗中身亡,雲被抓走,同時被抓的還有不知為何出現在這裡,壤的輿論師夥伴君。
現在故事裡留下了兩個疑問:莽夫是誰?為什麼島的壁畫中有他的存在?
「祕訣是換位思考。」月明說。「戰前我就很常這麼做,我會想,那些拚命想要我們鯨島政府解除武裝的人到底都在想什麼?他們真的只是希望不要激怒祖國嗎?他們這麼熱愛和平,熱愛到連自我防衛都願意放棄嗎?我當然可以想說他們不是笨就是壞,他們說出和平這兩個字的時候並不真心,但我也想知道,如果是呢,如果他們真的是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樣能夠帶來想要的和平呢?和平這兩個字對他們而言和對我而言,意義肯定不太一樣吧?雖然他們看起來聽起來都像是同一個語詞。但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不一樣的呢?是什麼東西讓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用同一種語言的人,對同一個語詞會有這種完全相反的解讀呢?」 「原來,你以前不是現在這種人嗎?」琥珀有些驚訝,但還是忍不住略帶譏誚地說。 「我如果告訴你,我一直都是同一種人,你會相信嗎?」月明的笑容沒有離開過她的唇畔。「就像我說的,即使使用同一種語言,我們之間的歧異還是很大,你說的以前和現在,跟我所想的是一樣的嗎?我想,和從前不一樣的地方是,以前我會很在意你怎麼看待我,怎麼想我是哪種人,但現在我不在乎了,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事情,已經消失了,被澈底滅絕了。」
琥珀終於了解月明的想法,她也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人。
杉和蓮因為愛情結合,寧可婚後降低樂值也要在一起,卻因為有了親生的孩子後,兩人的思想都大力改變,瘋狂和杉一起提升樂值,希望能讓孩子未來去到樂值更高的家庭,因此搭上了鄰居的線,來到部長迎接第五個孩子的宴會上。
杉望著蓮的眼角餘光,被視野中某個餐盤吸引──樂土在上!那個潔白瓷盤上堆得小山一樣的鮮紅色果實,紅嫩討喜的頂端還覆著像是瀏海般的可愛蒂頭……那、那是草莓嗎?傳說中的草莓嗎? 他幾乎沒有思考,伸手拈起一顆草莓,拔腿便追上那群夫人,氣喘吁吁地攔下了他懷孕七個月的妻子。 「這個給你吃!」不知是興奮還是奔跑的關係,杉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無視於妻子身邊的夫人們,錯把蓮睜大眼睛的傻眼表情當成驚喜,把草莓塞進張口要拒絕的妻子嘴裡。「是草莓耶!真的草莓!」 一旁的夫人們全都低低地笑了起來,只有嘴裡塞著草莓的蓮,雙頰紅得和草莓一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唉在這種環境下,連只是這樣的表達愛意舉動都會被嘲笑為沒見過市面。但杉的角色設計確實很沒見過世面,他在宴會上發現部長的小孩其中一個就是自己曾經在當老師時帶過的覺,兩人隨即聊了起來。
「你自己聽聽你說的話,頂嘴頂得這麼流利,好意思說什麼天真無邪?根本就該整個檔案刪除吧!真不知道你們現在都澆灌些什麼知識流,不像我們,我們以前的傳統教育,可是有機械教師面對面教學,還有電子紙和觸控筆可以做測驗,那種學習才有溫度,才有手感!哪像你們現在,做什麼事都躺在感官池裡,什麼感覺都靠電流模擬,怎麼可能真的學到什麼有用的東西,要怎麼面對真實世界啊?」 這回,覺沒有立刻反駁回嘴,杉一瞬間還以為他終於語塞了,接著才從他的表情裡看見明顯的嘲諷。 「講得好像你很懂真實世界呢,杉教。」 「當然!至少比你們這些整天泡在虛擬樂土裡的小鬼更懂!」 別的不說,這事他可是確定得很。現在的孩子不管是學習或是娛樂,都只是虛擬樂土中的某個程式,那些感官刺激全是程式設定出來的,不過是經由系統傳導的神經訊號罷了,哪裡像他們這個世代,玩遊戲都是透過搖桿或點按螢幕,全程親手操縱,那才是真正的遊戲,才是與真實世界連結。 哎,這些臭湖底撈上來的小鬼,腦子都被感官池浸壞了,自以為在虛擬樂土裡飛天遁地,就也能在實相樂土所向無敵,可笑。
這段還滿諷刺的。我們現在也是用一樣的想法在看更年輕的世代的。但他們談到了故事的一部分重點:覺的朋友,想,是跟他親生母親住在一起,可推論出想的母親就是汐。
但其實這篇的另外一個重點是想處理思想改變。
杉更發現,自己的思考模式在努力追求樂值的時候,也漸漸開始改變,開始慣於用更簡單粗暴的方式取得上風或解決問題,因此,偶爾脫口而出的話,也會讓熟悉他的人,比如說蓮,或是覺這樣的舊日學生,感到困惑而陌生。 察覺這樣的轉變,讓杉感覺痛苦,但更讓他難受的,可能是他已經預想得到,再過不久,他會習慣這樣的改變,並且對這些他並不想要的言行更習以為常,直到自己發自內心相信,這麼做一點問題也沒有。 若說他們如今的努力都是為了孩子,那麼,當蓮順利生產,政府接手孩子,安排後續教養家庭,這孩子就與他們夫妻再無關係之後──他們還能回到當初那樣,只要相愛著生活便滿足的日子嗎?或者這段時間的改變已經不可逆了呢?
而蓮另一邊遇到的夫人聚會狀況又不太一樣。
蓮遇到的是一群夫人想要預定她確認可以懷孕的身體,跟她們老公的高樂好棒交配,產下更多後代。好棒是他們對陰莖的代稱,第一次看覺得滿好笑的,看到後面感覺越來越噁。
而蓮如同之前拒絕壤一樣,也想拒絕這些夫人,卻發現整個世界都在否認她的拒絕。
蓮怎麼會不知道呢? 從十六歲成年後,她就不斷被耳提面命:你已經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紀了,要趕快找個好對象結婚繁衍,記得結婚前千萬不能有繁衍行為,女人一拆封就沒有人要買了!接著結了婚,她仍然被耳提面命:既然都拆封了,就趁著年輕多繁衍,繁衍愈多樂值愈高,對家庭的貢獻才愈大,別等到老了沒人要才後悔! 她的任務是結婚,結婚的目的是可以盡情繁衍,所以,她當然清楚得很,自己的價值,每天、每小時、每分鐘、每秒,都在急速墜落。 唯有杉從不讓她這麼感覺,唯有在杉身邊,她才感覺到自己與這個人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累積,而不是消耗。
直到這篇故事的最後,部長的第五個孩子是畸形兒,杉跟蓮終於下定決心,他們要養自己的孩子,他們要違抗樂土。
「為了盡快解決全球的傳染病問題,這一年半以來,世界聯合部隊不眠不休地從各地找出這些災疫的感染者,集中送往鯨島,以保障大多數人民的生命安全。我在這裡要很高興地告訴大家,在我們移除了絕大多數具傳染力的感染者之後,果然有效地控制了前幾年嚴重的疫情,也爭取到了研發疫苗與治療藥物的時間,全世界的人們都非常感激這項德政,我們的大刀闊斧獲得了全世界人民的支持。」
「我很感謝諾亞的這個提醒,他說得沒錯,就算他們是災疫感染者,但要把人當作牲畜一樣養在一座島上,還要隨時想取用就取用,暴動叛變的風險是很高的,這個我們已經從古域的經驗中得知了。我們這個時代,應該要在安全和平穩定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照顧到每個人、每隻動物,甚至每隻病毒的人權、動物權和病毒權!這就是各位在這個地方辛苦工作一年的原因,因為我們就連病毒培養皿的福利,都非常重視!當然,那是在安全和平穩定的情形下,所以在這項無疫之島的計畫中,我們也特別安排了安全備案組,假設,我是說假設,各位精心籌備的計畫不幸失敗,發生暴動事件時,我們可以很快地在島內解決這件事,不至於波及到其他正常地區,這也剛好可以讓我們來測試一下正在研發的各種軍事措施──說起來這個計畫真是很有價值,一開始只是想解決全球瘟疫危機,沒想到還能作為人體實驗與軍武實驗場,真想不到,這戰前老是讓人頭痛的鯨島,突然間就搖身一變,成為一舉三得的大驚喜包了。」
「可能吧,那時,我真的覺得我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事情還是這樣發展,我除了認命也沒有其他選擇。在戰前,我們鯨島人無論在島內島外,在政治經濟甚至輿論戰上,都努力抵抗來自祖國的文攻武嚇,但絕大多數的人依然選擇便宜行事,任由祖國壯大勢力,直到他們再也不需要用糖衣包裹野心……戰後,他們決定把被他們害得生病的那些人送到鯨島上等死,甚至打算物盡其用把沒死的人用來做人體實驗,這當然很殘酷,但在這個世界還沒有能力推翻這個政權的時候,我們除了盡可能編一個夠好的謊,來讓這座島上的人能在有生之年活得像人一點,還能怎麼做呢?我是認命,我認命地選擇在不同的時候做我可以做到的事……」
這篇明顯已經進入故事的收尾。
主線在說覺和想的相處,支線則是汐,又叫做山娘(藍鵲),帶著想救出雲的壤跟鯪鯉(穿山甲),潛入醫院想救出雲的故事。
接續著系統通知的劇情,此時的壤已經被移植脫離樂土,而那個莽夫,我們終於知道他叫左,他就是汐的丈夫。
但雲是個陷阱,因此汐跟壤逃跑的途中,原本只是來想家玩耍的覺,在想收到母親汐的訊息,得知現在有危險,必須要立刻脫離樂土時,覺毫不猶豫地決定放棄樂土,跟著想離開。於是兩人就照著逃生通道離開,穿上地球人潛水服,划船逃離城寨島。
而在逃跑的過程中,在兩人的閒談中,讀者終於聽到了汐是如何為了愛情,從化外人變成樂土人;島,也就是重生後的國,與左相愛;以及左看汐被拋棄,憐憫她和孩子想,於是跟汐結婚;還有最後左與國被器警抓走,國選擇放棄後重生,而左被流放到化外,成為化外之人的全貌。
直到最後,兩個孩子歷經千辛萬苦,最後找到了想的外婆,也就是琥珀。
琥珀還活著。
在樂土計劃即將完工時,月明決定親眼見證鯨島最後一次,於是帶著琥珀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加入最後一次勘查計劃,前往鯨島。
但鯨島暴動了,因為全世界的病患和囚犯都被送來這裡,沒有人在乎他們的狀況,因此在樂土計劃成型前,他們選擇了抗爭。
與此同時,月明在鯨島上生產了,一群婆婆幫著她,把琥珀趕去旁邊,在孩子終於降生時,聯合政府選擇了暴力鎮壓,在鯨島上使用了核彈。
琥珀終於明白她最一開始對自己的提問。
如果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最想做什麼? 她只想和月明在一起。
琥珀在核彈後產生了異變,不僅不再老去,頭髮上也開始開出藍色的花朵,花朵可以萃取成助眠的藥物,可以用來大量注射,藉此阻斷晶片與人體聯繫,這個過程被稱為移植,也就是山娘一直在做的舉動。而月明在核彈時死亡,諾亞也為了想要阻擋政府丟核彈,被公開處死,只留下小小的女孩山娘,也就是汐,月明和諾亞的孩子。
活下來的人們見證了樂土社會如何在恐懼的廢墟中逐步建立,在淹沒鯨眼市的惡水中,以立體列印技術架設起的諸多島站與其上的建築,所能提供的生活條件雖不如戰前,但比起想盡辦法在山區外圍自力更生還是好得太多,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不得不低頭接受聯合政府的安排,從此絕口不提他們經歷過的真相,拋棄名姓,接受政府派發用以代替編號的祖文單字,成為樂土順民,而當痛苦與恐懼龐大到足以遮天蔽日,即使是留在化外不肯被招安的人們,也不忍心批評與己不同的選擇。
而由於汐一開始是為了拯救雲,後來是為了讓鯪鯉逃跑而被抓走,因此化外有許多人又試圖去拯救汐,其中也包含了成功脫離樂土的杉,但這些人也有去無回,因此還留在化外的人們便想要再去接應這些失去聯繫的同伴,但琥珀不同意,於是跟飯匙銃吵了起來。
琥珀開口。「我從前也是在自由國家長大的人,要說自由,我比你們這些在這座島上出生,從沒經歷過戰前的人更懂,但你知道嗎?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不是每個人都付得起那些代價,甚至,這個世界之所以曾經自由,現在卻不自由,也是因為有些人認為,比起自己的利益,比起多得到一點想要的好處,自由沒有那麼重要,可以一點一點讓出去,我們原本擁有的自由是這樣消失的。」「那不就是你現在這樣嗎?」飯匙銃毫不退讓地看著她。「你不就是為了維持現在的生活,不願意付出代價去爭取嗎?」「不,我是知道代價。我失去過心愛的人,我不想再失去一次。」琥珀眼睛一閉,眼前映出早前的惡夢,再也說不下去。
而最終汐沒有回來,而這個化外之地終於也迎來了末路。像是悲劇再一次發生那樣,琥珀居住的酒館被炸毀,他們不再有任何退路,只能鼓起勇氣。
琥珀酒館已經在頃刻間化為火海。 轉身往反方向離開前,琥珀回頭望向她住了快五十年的酒館,那個如同琥珀一般留存著樂土以外真實世界記憶的酒館,前門的桃紅色絨底店招上,那標著「知音小吃部(附設卡拉OK)」的金色立體字,在狂烈的火勢間紛紛掉落,扭曲燒熔。 從今而後,沒有酒館,只有琥珀自己,能夠成為繼續記得真相、訴說故事的載體了。 園喚她,而她轉頭,背對著琥珀酒館,和想與覺一起邁開腳步,離開這個她住了好久好久的聚落。 身旁這些年輕人的冷靜與勇敢感染了她,她再次想起今晚稍早前,從海岸邊回來時,在身後追著她的那輪明月,終於也按下自己心中的恐慌。 是了,在一切都不確定時或許還能恐慌,但是當問題清晰地擺在眼前,更重要的是如何解決。 沒有後路了,除非他們自己覺悟,除非他們願意忍著腳底的痛,踩過烈焰後的灰燼,挺身去爭去搶,去渾身髒兮兮血淋淋地,付出代價,以換得他們所要的人生。 火光熊熊,眼前這幅末日情景,讓琥珀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些末日,第一個,第二個,下一個,無數個。 以琥珀的實際年齡來說,她該是地球上經歷過最多次末日的人了。 她曾經驚慌,曾經哀嘆,曾經怨天尤人,曾經倉皇逃生,曾經默不吭聲,曾經哭天搶地,曾經咬牙隱忍,但這一回,她第一次想要扭轉,渴望奮力一搏,並且已經做好了奮力一搏的準備,唯一遺憾,是自己太晚想通。 太晚,但也沒有那麼晚。 因為無論何時,在這個世上,她總是心有所愛,願意為之挺身而戰。
這是一本值得推薦的書。
它是好看的,但好看的部分以外,我覺得裡面還有更多值得去細想的部分。
這是一個鯨島人會寫出的故事。
前面說過,小說家對於「時態選擇與創造」負有責任──我以為,這正是《樂土在上》驚人的任務與達陣。這是長於以說故事阻斷反智的工程。它選擇以台灣為據點的發想,可與《著陸何處?》併看(比如選擇汐止,也是充滿台灣史迴響的選址)──以小說論小說,《樂土在上》寫出了「當自由已成往事」的時態──而自由,是萬不可成為往事的──絕望已被占領。接下來,請走絕望以外的另條路,請走下去。——張亦絢專文推薦 ✦ 當自由已成往事 淺析劉芷妤的《樂土在上》
最後用張亦絢的話來結尾吧。不會有比這段話寫得更好、更適合的結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