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七九年,秦軍大破楚都,楚頃襄王被迫遷都陳郢。
同年,屈原於汨羅江投江自盡。】
一條蕭條殘破的長街,一陣蝕人心骨的血腥味,一個大約剛過而立的男子,就這樣面如死灰地佇立在長街盡頭。烽火炊煙之中,他眉目間有著千山萬水,臉上卻依然波瀾不驚,彷彿在這麼一瞬間,一切榮辱成敗皆與他無關。身上著裝華麗卻早已滿目蒼夷的他,心太小,只容得下一物,心卻又太大,只因此物正是天下。
一步、兩步,只見他邁著篤定的步伐,走過遍地泥濘,沒有半星猶豫。所到之處,無一不是饑荒處處、盜匪猖獗,街上的棄嬰和橫屍早已並不罕見。自從郢都失守,秦軍在城中大肆劫掠,百姓們紛紛離城避難,曾叱吒一時的商業之都早已如荒田蕪地,不復威、懷二朝的風采。秦軍用鮮血將楚人心中那絢爛奪目的祖國風采永遠地抹去,從此就只剩下萬畝良田被燒盡後的灰燼,擲地尚且無聲,言牽掛又何等矯情。
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目睹慘絕人寰的人間煉獄,深知必須日夜趕路,才有望在秦軍攻陷下一座城池前抵達巫山......
相傳,巫山之巔有一棵千年榕樹,說是上古諸神開天闢地時贈予人類的禮物,供人許願,也可以詢問天下事。所許之願必定成真,所問之事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在深宮中長大,本對民間傳說鮮有耳聞,即使聽聞了也是心存疑慮、不置可否。但就在他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時,宮中就流傳頃襄王的祖父懷王在巫山求取興楚之道後,不到一年,楚軍就在徐州之戰大敗齊國,使楚國在強國之列的地位更為穩固,自此受諸侯所敬畏。巫山的傳說因此成為楚人廣為流傳的一段佳話,深深地烙印在他欲報國還天下的心中。
只是,巫山的傳說雖然動人,要獲得渴求的答案卻絕非易事。據說,楚國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欲上山求功名、求姻緣、乃至求子的不在少數。但這些人之中,每百人之中就有八十,連老榕樹的面貌也不曾見過,就被巫山崎嶇陡峭的山勢給難住了,而剩下的二十人中,絕大部分最後也放棄了,空手而回,最後成功的,不過一二人。
至於放棄的原因,乃是人之常情。
傳說中,老榕樹旁有間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千萬年來住著一個歲數不詳的婦人,世人稱之為,榕婦。榕婦從不離開老房子,向來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有幸走到老榕樹下的少數人之中,從未有人見過她的容貌,她也似乎沒有什麼家人,一直獨自居住在老房子之中。榕婦據說是守樹之人,負責提供答案和傾聽願望,但在此之前,會先為每個來訪之人設下考驗,才能問事或許願。根據民間的雜書記載,這些考驗視乎來訪之人的來意和背景而定,有的是考驗武功、摘取野菌之類,有的則是解謎譯典,或是在限時之內寫下對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且每問及一事、每許下一願,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輕則失去名利地位,重則被抹去記憶甚至失去性命。
雖然楚宮中沒有人敢議論先王,但他一直覺得,懷王就是因為求取了興楚之道,才在即位後不過十年光景,在壯年之時驟然離世的。
或許,這便是懷王當年與榕婦交易的代價。
他將面對的,會是何等的代價?他又是否能承受得住?他無從知曉,卻不敢忘記此行的初衷,不敢忘記他所肩負的對蒼生的責任。在巫山之巔等著他的,不論是不得好死還是經脈全斷,他也決不願再看到百姓血流成河。就這樣懷著必死的決心,他一步步踏上登山之路,自此不再回頭。
徒步至山腰,他算是明白了,所謂的「路」,不過是由滿山雜草和遍地泥濘所交會而成的一條曲線,根本談不上是路。他走過滿途荊棘,強忍著那些尖刺刺在他身上的痛楚,但那些肉體上的痛對已經麻木了的他而言,不過如此。他一邊邁步向前,一邊以隨身佩劍除去那些橫生的枝椏和荒草,刀刀清脆凌厲,像是與敵國將領廝殺一般,豪聲壯氣,好不駭人。
此番上山,他靠的不僅僅是這一腔孤勇,他曾在楚宮的藏書閣中找到了當年懷王上巫山後用以紀錄的手稿,對於那些他小時候曾幻想過的猛獸和怪物,懷王隻字未提。登山主要的障礙,乃是那迂迴曲折的道路被各種奇怪的植物所掩蓋,幾乎無跡可尋,當年懷王攜及二十名精兵,也用了月餘才完成此行。如今他孤身一人,而懷王當年走過的痕跡在經歷二代君主後,想必已並不明顯。他曾想過一把火燒掉巫山,好讓登山之路一目了然,但又怕惹怒神明,只好硬著頭皮,帶著先帝贈予他的萍轅劍孤身上路。
走著走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狹窄的洞穴。乍眼望去,那個洞穴的四周被數塊巨型石頭圍起而成,似乎不算太深,但裏面卻是漆黑一片,凶險難料。環顧四周,除了進洞,並不見有其他路可走。於是他屏著呼吸,手舉萍轅劍,小心翼翼地走著洞裏。此時的他眼前全然看不見,只靠遠方樹葉飄落時沙沙作響的聲音,粗略地判斷該走的方向,每走一步,無不膽戰心驚。正當他稍微恍神之際,一陣小碎步的聲音卻倏然在他耳邊響起。那步伐不徐不疾,不響不沉,想必來者和他身形相仿。
「誰?」他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早已在微微顫抖著,無比警惕的他不敢妄動,只好瞇起眼來嘗試看清對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