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死,即陪伴他人死亡,應該是愛的表現,可這份愛卻頗無能──我這念頭源自當初上英國文學課時讀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遺書。1941 年 3 月 28 日,她在大衣的口袋裡塞了塊大石,步行至住家附近的烏斯河(River Ouse),在此結束生命。她的遺書是寫給丈夫雷納德(Leonard Woolf)的。在信中,吳爾芙坦誠自己因憂鬱症而無法寫作、閱讀,她感覺自己又要發瘋了(註 1), 而這次,她將無法復原。然而,在這無計可施、無藥可救的絕境裡,她仍肯定雷納德的陪伴。她將此生所經歷的快樂都歸因於雷納德,並感激他對自己的百般忍耐。她寫道:「若有人能救我,那人必定是你」、「我不認為有人能比我倆更快樂」。
但雷納德還是沒能救她,她還是死了。深知是死局一場,讀著這封遺書的年少的我只覺得愛無能。我不否認字裡行間有愛,吳爾芙愛雷納德,才會在信中這樣描述他們的愛情;而雷納德也愛吳爾芙,才會對飽受憂鬱症所苦的她不離不棄。但這愛除了被吳爾芙記在紙上,於臨死前讚美一翻,在現實裡卻發揮不了多少作用。「若有人能救我」──然則沒有人救得了我,即使你愛我、我也愛你也好,很愛很愛也好。
這些年來,我偶爾會想起這封遺書,每次也都得出差不多的解讀和對愛的看法。最近一次,發生在看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2024)時,我驚喜地意識到兩者之間的微妙呼應,而這場文學與電影的相遇,也促使我重新思考吳爾芙在死前對愛的讚美,與她終究選擇死亡之間的矛盾性。
撇除我的聯想,《隔壁的房間》與吳爾芙及其遺書無直接關係(註 2), 但這部阿莫多瓦的首部英語長片仍與文學息息相關。一來,它改編自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的小說《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2021);二來,這本小說中指涉了更多文學作品及其作者的故事,阿莫多瓦在改編時也致力於再現這些指涉。當然,我們也可撇開文字的框架,視電影為文字以外的另一種文學形式,不過,以電影作為文學形式並非本文之目的。本篇文章想談的是愛與死的矛盾,這固然是個老生常談的文學母題,但在阿莫多瓦的改編與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的演繹下,這老題目不但躍然於銀幕上,與觀眾的關係也不限於視覺方面──儘管我們未必如主角英格麗般,被至友請求伴死。
是的,《隔壁的房間》的劇情就是伴死這麼簡單。小說作家英格麗(茱莉安.摩爾飾)在簽書會上偶然得知失聯多年的至友瑪莎(蒂妲.史雲頓飾)患上末期癌症,她前往探病,重啟這段友誼,也同時啟動陪伴瑪莎死亡的歷程。所謂「陪伴瑪莎死亡」不是指與她一起死,而是瑪莎決定要在健康與性命被癌症吞噬前,在自己尚是人模人樣之時,自行結束生命,但她害怕獨自死去,於是請求英格麗在隔壁的房間陪伴──這也是片名的由來。
說來簡單,但其實很難。不過,我其實不是很確定一起死和伴死哪個比較難,畢竟說到會相約同死者,我首先想到殉情者,再來是桃園三結義,若還有其他案例,大抵都是彼此之間為最親密或最特殊的關係。然而,假如是在這樣的關係裡,一起死也許比伴死容易,因為,你要怎樣陪伴與見證至愛自殺而自己獨留人間呢?旁觀他人自殺的倫理問題還是其次,情感上,我們又真的能承受和消化嗎?
這也是瑪莎不找女兒蜜雪兒伴死的原因之一。英格麗是她的至友(此處使用「至」而非「摰」,以強調第一順位的知心好友)而非家人或愛人,這麼說並非要強行區分友情、親情和愛情等各種情感,有些人的至友和家人或愛人也許剛好是同一人。我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指出英格麗與蜜雪兒之別,除了有助於明白在劇情上為何設定由她伴死,她的至友身分也相對能凸顯出愛與死的矛盾性。
怎麼說呢?至友也可以說是介於親人或愛人與普通朋友之間。至友比普通朋友知道得更多,就像英格麗和瑪莎都知道對方的情史,甚至交往過同一個男人,而瑪莎也把自己的家事通通與英格麗分享,包括她與前男友亦即蜜雪兒生父的相遇與分手,以及他並未戰死沙場,卻死於戰爭所造成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些話瑪莎無法對蜜雪兒說,親人或愛人反而較難像至友般無所不談,而至友也不會像親人或愛人般,在關係中極力求愛,或力圖以愛克服關係中的種種困難。結果卻成反證,證明了愛的無能為力。
蜜雪兒寫信給生父的遺孀,把他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引發的幻聽所惑,衝進無人的火場「救人」,結果斷送性命,寫成為了她這個「愛女」而死,這是極力求愛不果;遺孀在火場外聲嘶力竭地哭喊卻喊不回丈夫,這是以愛克服困難不果。這兩個案例儘管內容極端,在戲中的呈現卻毫不煽情,或者因為敘事者是瑪莎,身患絕症的她同樣處於極端而起了中和效果;又或者因為聆聽者是英格麗,致使聊天的氛圍如此自然並夾雜著歡笑。此外,也正因為英格麗的至友位置,這也許是最合宜的距離,不過度親密,但也不至於抽離。
當然,若把脈絡換成原生家庭或愛情,對距離的拿捏更不由我們。但《隔壁的房間》所談的關係不只在於家人、伴侶和朋友之間,更是我們與世界的關係。最能凸顯出這方面的莫過於曾分別與英格麗、瑪莎交往的米安,憤世嫉俗的他認定世界已經沒救,文學因而無用。「就算全世界的詩人都坐下來寫詩、寫氣候危機,連一棵樹也救不了」,他說。而經常作為創作靈感的性也被他視為無用,後悔年少輕狂時曾被性慾牽著鼻子走;愛也無用,他慶幸曾結婚生子的自己如今單身且獨居。
但文學的作用或意義是什麼呢?此處所言固然非所謂「文學無用論」,即以經濟效益來衡量文學的價值,但正如愛救不了死,文學也救不了樹,世界在可預見的將來不見得會變好,我們卻依然活在其中。世界不會因為我們活著而變好,我們卻依然活著。而我想,這也許就是至友的位置──陪伴世界死去,也許你未必多愛這個世界,但你也無法澈底與之切割。我曾經以為這是個無能為力的位置,所以我把吳爾芙的遺書讀成了愛無能;英格麗同樣無法挽留瑪莎,但她卻質疑了我對伴死為愛無能的看法。
愛、文學、活著的意義不在於對抗死亡,而是陪伴死亡。
註 1. 吳爾芙因屢次面對家中至親的去死,再加上遭受兄長性侵犯,而自幼經歷憂鬱症。她整輩子從未擺脫此疾,婚後不足一年,便企圖自殺。按雷納德所言,兩人在當夫妻的三十年間,持續諮詢了不少醫生,但他感覺醫生們對吳爾芙的症狀及其成因都缺乏深入了解,往往只建議她靜養。
註 2. 間接關係倒是有的,例如,其中一幕提到畫家朵拉.卡靈頓(Dora Carrington)與作家利頓.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的情感糾葛,後者與吳爾芙同為「布倫斯博理文團」(Bloomsbury Group)的核心成員,卡靈頓亦透過斯特雷奇而與該團體關係密切。針對這段「直女愛上男同志」的情感糾紛,阿莫多瓦在小說原著的基礎上擴充了不少內容,詳見:Eileen Kinsella, “Who Was Dora Carrington? Pedro Almodóvar’s New Movie Shines Light on the Forgotten Artist,” Artnet News, 12 Nov. 2024.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