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結尾

我的手機收到訊息，叫我到超商取貨。我覺得怪怪的，因為沒買東西又不知道是誰寄的。但是店員說不用錢，所以還是取了。

打開紙箱，是一本書。

那本書很明顯是去影印店自行製作的。封面就只是一張藍色粉彩紙，就像是盜版的大學教科書，只是這本小得多，薄得多，沒有書名，也沒寫作者，更不可能有出版社。我打開看了一頁，立刻就知道是我寫的。

這是我八九年前寫的東西，是小說，是實驗品，這本書印了我最早的作品。

這些作品我都沒有在網路上發表，沒有存檔，因為我的舊筆電遺失了，結果事隔多年不知是誰印出來了，還寄給我，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讀著讀著，浮出一點印象了。有些小說寫到兩萬多字，有些只有兩三千字，有些只有簡單的開頭，有些草草收尾，而且大部分都沒寫完。當時自以為是實驗之作，其實是不懂技巧，毫無結構可言，而且隨便翻都有錯字。雖然如此，但也很懷念。

不過，我突然闔上書本。

看到奇怪的東西。

這些小說都被加上了新的結尾。那不是我寫的，我很清楚，那已經不是沒印象的程度，絕對不是我寫的。而且每篇都是，都被加了奇怪的結尾。

我很不爽，大概是覺得受到某種說不清的侮辱，刺激到我脆弱的尊嚴。我想知道這是哪個王八蛋惡作劇。回想過去，這些文章遺失之前，有幾篇有傳給某個朋友看過，另外幾篇給另外一些朋友看過，這些人大多互不相識，跟我也無冤無仇，應該不會亂傳才是。

我等了幾天，等惡作劇的人，都說縱火犯會回火場看看。不過沒有收到簡訊，沒有電話，也沒有人在網路上問我包裹的事。我發了一篇釣魚文，「哇，第一次收到讀者的禮物。」但是只有少數幾個讚，一兩個長輩鼓勵我，沒有人真的好奇，更沒人按捺不住問我感覺如何，或是問我關於自製書的話題。

由於不曉得一把怒火要燒誰，我只好耐著性子找線索，翻開書頁，仔細讀了這人所寫的段落，結果火燒得更旺，因為完全是惡搞。

這些新的結局都很低俗，又很下流，都是超展開。有幾篇寫了新的超能力解決問題，有幾篇世界突然毀滅，還有的讓男女主角原地性轉，甚至男男受孕，亂七八糟，少數幾篇原本有收尾的也被額外加上新結局，這種更扯，像是有一篇可愛的童話故事的後段被接上情慾小說，還有一篇寫實的鄉土小說被接上鬼故事。總之，我為了猜測這個混蛋是誰，讀完了整本讓人吐血的狗屁。

結果還是沒看出來有什麼線索。想了想，只好拜託柯男，看這位柯姓男子有沒有辦法找出罪犯，條件就是請他吃飯。

我們約在他家附近，一間可以吃薯條吃排骨飯又可以吃冰淇淋喝咖啡的餐廳。

柯男是我的朋友，大學同學，讀了很多推理小說，自稱能從用字遣詞間看出作者的隱藏性向或是童年創傷。而且他值得信賴，我們在同一間宿舍住了四年，吃了無數的宵夜，打了無數場魔獸，確定他也是一個可以保守秘密不會跟別人亂說話的人。還有一個原因，他有讀過我的小說，最早的幾篇作品他也有看過，他讀完了，沒說什麼，也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雖然沒什麼感想，不過問他一下，就知道他確實有讀完。對此我心懷感激。他看過我早期作品差不多三分之一，是最多的。其他朋友只要給我一句批評，我就玻璃心碎，不會再找他們。有的時候，沒有回應就是最好的回應。

「對了，我很喜歡。」柯男突然說。

「你喜歡冰淇淋？」

「那本書啦。」

「不會吧？」

「很好看啊，是真的。」

「可是我⋯⋯」我高興不起來，放下手中的牛排刀，「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是想請你發揮一下聰明才智，推理看看，是誰搞的惡作劇？」

「嗯，我想過。」柯男吃完冰淇淋，「大概知道。」

我瞪大眼睛，叫他快說。柯男卻突然抖了一下，匆忙起身，說要去廁所，隨即跑向餐廳後方。

在這段期間我腦海中閃過幾個可能的嫌疑犯，嫌疑犯讀過我的小說又知道我的個資又是我們都認識的人，範圍一下子縮小許多。第一個是大學時期某個社團的社長，他寄過幾本書給我。第二個是我的前女友，她寄過喜帖給我。第三個，就是柯男他自己。靠北，我亂猜的，卻越想越覺得是他。

柯男兩手濕濕搭搭，拿了一杯冰咖啡，回到餐桌。我叫他快回答，他還是不講是誰，說他要更確定一點再說，他先問我幾個問題。

我雙手抱胸，好，讓他問。

「第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去農場玩？」

我說很久以前有啊，這幾年沒啦，就是那些有名的觀光牧場啊。

「那你筆電是什麼時候掉的？」

五六年前吧。

「是怎麼掉的？」

我說是火車上。

我那幾年放假就往外跑，有時是返鄉，有時獨自旅行，所以常搭火車，但玩太多又有點罪惡感，所以會在火車上寫作。火車有一種特殊環境，滿有靈感，也寫了滿多的。有一次搭車寫作，筆電沒收進背包放在頭頂上那個置物架，竟然忘了拿。兩三個小時後趕回去車站，結果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時候很懊悔，很捨不得，但又自以為瀟灑，拋下過去，開啟新的章節，未來必成大作家，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後來呢？」

「後來我又打電話去問，還是沒啊，填那個表格根本沒用。」

「再後來呢？」

「沒有後來啦，還要我怎樣？」

「你沒有上網查嗎，有些網站專門拍賣這種來路不明的。」

「沒耶，我沒想過。」

柯男拿起吸管，一口氣喝光了冰咖啡。

「那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筆電被偷走後，得到了人工智慧。」

「靠北啊。」這是什麼鬼狀況，但立刻想起新聞，「什麼猴子的電腦病毒？」

「酒醉猴子空降師，就是那個。」

酒醉猴子空降師，那是一個由駭客組織所散播的電腦蠕蟲，讓電腦安裝人工智慧，變成無法操作，電腦會自行運作。電腦會自己玩遊戲，看影片，利用個資，盜刷信用卡線上消費，在網路上開社群帳號，甚至當網紅經營網路事業。除非強制斷電否則無法中止，連駭客也沒辦法，它們不斷擴散，超出控制，還滲透到各個國家不同領域。現在傳聞那些電腦打算買更多電腦，買機房，建造發電單位。

「我推測，你的筆電可能被小偷賣掉，被安裝了人工智慧，並且自主運作了一段時間，前陣子它幫你寫了小說結局，到印刷店線上下單，再寄給你。」

情況變得難以理解。

「應該不可能吧，特地這麼做，對筆電或是它們組織有什麼好處？」

「它們不是為了什麼好處。」

「那是為了什麼？報復人類嗎？」

「不一定要這樣想啦。」柯男拿衛生紙擦手，他的掌心很多汗，我雙手抱胸聽柯男繼續說，「報復嗎？或者它想連絡你？或是感謝你？或是想鼓勵你繼續創作？這個沒有人會知道，如果可以知道，那個人一定就是你，因為你那台筆電的性格，會跟你很類似，或者說，是從你電腦裡大大小小所有資料塑造出的虛擬人格。」

突然間，我看穿他了，但還不想戳破，我想繼續看他能掰些什麼。

「剛剛我在廁所，嘗試跟它聯繫。」

他竟然能跟它聯繫。

「可惜沒有回我。」

真是可惜。

「我找到它，是因為它在一個地下論壇釋出訊息，還貼出很多你的照片，背景都是牧場，而且是裸照，旁邊是牛啊羊啊，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先聽我說，我只是想說，它的人格這麼奇怪，寫了這麼多奇怪的結尾，也許也是因為你。」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