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完紀錄片《颼颼咚隆喀嗞》的我,是極其震驚,受感動的。許久未碰上如此觸動心扉的作品,宛如小鹿誤闖一片遼闊森林,不止的悸動,亦如誕生初始,睜眼之際領受周圍的新奇與陌生的風景,環抱的只有純淨的善意。讓我更深深地理解到電影的美妙,是能瞬間移動到另一個時空的魔法,同時,亦是將每一格畫面烙印在腦海裡的感動,小心翼翼地珍惜捧著,在黑盒子裡目送一幕幕不捨完結的夢,此景萬籟俱寂,卻勝過萬般千語。
導演歐斯卡.阿雷格利亞拾起父親閒置四十一年的Super 8mm踏上旅程,攝影機裡還存留當時新年聚會時的家庭錄像,聲音止於母親的話語,而「留白」的延續則落在祖父身上。年邁久遠的攝影機失去了重要的效能──無法輸出聲音,猶如椅子斷了椅腳搖搖欲墜,面臨可能將被塵封、汰換的命運就此黯然退場;然而,歐斯卡利用這樣殘缺的限制,試圖從「不完美」的工具中尋找新的鏡頭語言。誠然,影像和聲音的「距離」需要拉進,被遺落的記憶也需重新接軌;因此,他一手拍素材,另一隻手則錄製聲音,之後挑選、剪輯,再將聲音補上,猶如打造一本手工的微觀民族誌,充滿拼貼感之餘也不乏隨興的實驗性質。「修復」影片的過程,歐斯卡借日本傳統工藝技法──「金繼」(Kintsugi)作為形容:金繼是把有裂縫的器皿以天然漆黏補,再飾以純金或銀。影片串連聲音的媒介猶如金繼中使用的的黃金膠水,最後成品有明顯可見的裂痕,意外造就出「攀爬」般的獨特痕跡。誠然,《颼颼咚隆喀嗞》是有聲與無聲的結合,它關注微小日常像是狀聲詞般的聲響——正如片名中譯的意思是,微風聲、山峰上的閃電聲及落石聲,與此同時,歐斯卡私人的自白,散文詩般的字句為當下的畫面做了無限的解讀空間,或甚至是特意留白的想像。而當作為觀眾的我們短暫「喪失聆聽的空間」,像被迷霧層層包圍,本能驅使我們變得敏感,專注在每格影像上,也捕捉了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內容。「我們的感官被關閉了,就像它們在你我記憶中的狀態。…這部片是為觸覺所製作的。」這段歐斯卡的註解強調觸覺具象化,如同在影片裡時常出現的那隻手,不設限只有雙腳的引領,穿越黑暗中的手反而能直觀的去感受,試著觸碰、抓緊些什麼,時而近、時而遠,有時模糊、有時清晰,宛如夢境沒有邏輯,卻又時時提醒著,這是真實無比的世界。
這趟追憶巴斯克牧人遷徙旅程的初衷,由尋找祖父「被中斷的聲音」啟程,出發前一週卻適逢母親的身亡。「住在」攝影機裡的她傳來熟悉的聲音,如今的她卻成為寂靜本身。母親曾於聊天中談及多年前牧羊人的生活——倉鴞的叫聲、擠羊奶、在胸口切麵包、剃羊毛、用核桃開核桃等等……。這些瑣碎片段幻化成歐斯卡真實捕捉的影像,試圖去召喚母親心中的記憶,讓昔日光景錯置地浮幻眼前,也連接了那卷童年的錄影帶,傳來睡前搖籃曲的歌聲,彷佛走回時光的隧道裡,跟隨母親的生命軌跡。從私人走到公共空間,那些廢墟、閒置的角落承載了歷史人文的遺跡,也歷經了無數次的變遷。納瓦拉山區曾擁有一百一十一名牧羊人,但到如今卻只剩下一位,看著可能即將消逝的產業,歐斯卡抓住最後一口氣,同時反映在原文片名《Zinzindurrunkarratz》的巴斯克語上;作為世上僅存不到一百萬人所使用的言語,找無確切來由的根源,如這些瀕危的牧羊人們般,歐斯卡都在賦予它們重生的力量,也是一名導演拍片的使命。
這是部關乎「抵抗」記憶流逝的紀錄片電影——記憶不可靠,如此地脆弱,但我們能在「現在式」創造一種「新」的時間——「比起無法到達的終點,更痛苦的是待在原地的起點。」必得起身前往,霧氣中的回憶才能「撥雲見日」,比如旅途中的一抹「別樣」,是紅色透明版讓夏天的天空不總是蔚藍,造成美麗的意外;或許如此,白色可以不再是覆蓋親人屍體的傷悲,還能擁有新的意義。如果回憶是苦痛的本身,是難以得到答案的謎底,那我私想歐斯卡仍會朝向那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前去。不光紀念了母親,還與牧者透過聲音和「情誼」(Companaje)連接與先祖的歷史,擁抱鄉土的同時,也在神秘大自然的奇觀帶領中更認識了自己。
往事旅程總不盡完美,但願放慢腳步,走得更遠點,因為在每處角落裡總有未曾發現的故事。攝影機替人先行而過,體驗了每刻喜怒哀樂的瞬間,讓見證者的我們得以明白,在許多年後,這樣破碎的電影,留下了永恆的記憶,一如落下的輕柔之物飄搖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