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在柏林西南部的一間醫院,苦等了27小時。
羊水破了,在一個微涼的夏夜。
輕聲安撫不知所措的丈夫、打電話通知從台灣遠道來迎接孫女的爸媽,他們就住在兩棟房子距離遠的藝術學生小套房裡。快速沖了澡,全家人拎著生產包坐上計程車。
到醫院報到,一名男性護理師推了病床來,問到"Können sie laufen?" ,德文很破的我下意識搖搖頭,接著他要我躺上床,由他推著我到產房,我才反應到他是問我能不能走。就在這尷尬的氛圍中邊被推著,邊自責我應該要自己走的。事後證明,我真該自己走的。婦產科醫生檢查了子宮頸擴張才一公分,要我在醫院裡多走動,先生陪我到處晃、爬樓梯,到後來感覺陣痛愈來愈強烈時才去補眠一下。
來來回回找助產士檢查,沒想到過了24小時,還是一公分。只好打催產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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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生產陣痛。一波一波推進,現在已經忘了要怎麼形容那種痛感。其實是以完全忘記那種痛感。但是馬上決定打脊髓麻醉,把力氣省下來等生寶寶時再用。
過了三小時,終於可以進產房了。空曠諾大的單人病房,溫柔的燈光,好像要準備給人做療癒SPA一樣。金髮的年輕護理師頻頻進來查看,握著我的手給予各種打氣鼓勵,我覺得我好像被天使圍繞。然而並沒有什麼進展。天使說她要下班了,她祝我好運,祝福我和寶寶都健康。
突然聽到隔壁產婦歇斯底里的嚎叫,德國女士不是都很鎮定優雅的嗎?像殺豬似的慘叫不知持續了有多長,我愈來愈害怕,到底會迎來什麼樣的地獄體驗?!
"I think you are ready!" 助產士進來了,我要上場了。躺著擠幾下、蹲著像大便一樣擠幾下,換了多種自由體位後,最後專業的助產士指導我以跪趴姿,上臂靠著病床床頭,臉面牆,雙腳跪在床上,用力push,讓重力幫忙,把肚裡的寶寶擠出產道,當我不小心往下瞥見我的腳皮還真厚覺得給人看到好害羞時,助產士馬上像教官一樣要我專注(更害羞了啊)。
終於,寶寶頭頂慢慢見光,助產士爲了激勵我,要我伸手摸摸她的頭皮,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接觸,濕濕軟軟的、像下過雨後覆蓋著青草的土地。我仍記得,寶寶滑出來的那刻,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最奇異而美妙的感受,直到現在,每當我回憶起來,腦中畫面都伴隨著哈雷路亞般白霧色的光芒。
由於直立式生產較容易造成大量出血和會陰撕裂傷,隨後,我被移到小手術檯上,讓醫生縫合傷口。感謝無痛分娩的發明,我ㄧ點都不感到痛,只感受到下體的濕潤,和鼻腔嗅到濃濃的鐵鏽味;同時,護士把女兒交給我,我本能反應地把她放在我的胸口上,看著她閉眼張開小口,摸索找尋我的乳頭,馬上吸吮了起來,爲了迎接這個我選擇孕育的小生命,同時輸出我身上紅色白色兩種體液,也在所不惜。
我沒有哭、也沒有叫,就只是發揮所有為了生存下去的野性本能。
先生眼眶泛紅,他說:「你剛剛好像勇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