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女性在社會上有獨特的「貞女現象」,意即不論未婚夫的生死,女子將終生忠貞其丈夫,故而在社會風俗上明顯透過道德意識約束女性行為,禮教仍是女性的枷鎖。
然而在清代中葉時,卻出現了像吳藻這般在清詞史上揮灑濃墨重彩一筆的女詞人,在她的創作中皆可看出當時社會不便於表達的情思,其作品融雜她的婚姻生活、對於世俗枷鎖的煩悶和家國情懷,可謂豪放與婉約兼具。
〈百字令 題玉燕巢雙聲合刻〉
春來何處?甚東風,種出一雙紅豆。嚼蕊吹花新樣子,吟得蓮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爾填詞手。珍珠密字,墨香長在懷袖。 一似玳瑁梁間,飛飛燕子,軟語商量久。從此情天無缺陷,艷福清才都有。紙閣蘆簾,蠻箋彩筆,或是秦嘉偶。唱隨宛轉,瑤琴靜好時奏。
這首詞是吳藻送給好友陸惠夫婦的作詞,其中無不透露出她對好友婚姻的羨慕之情,吳藻二十歲嫁同鄉商人黃某為妻,然而情感中精神交流的匱乏、丈夫的文墨不通,成為其婚姻上痛苦的根源。吳藻對於感情的看法,正如詞中「情天無缺憾,艷福清才都有」,夫妻應如樑上的燕子親密的相和應對,在心意相通下才能達到美滿良好的關係。
〈金縷曲〉
悶欲呼天說。問蒼蒼、生人在世,忍偏磨滅?從古難消豪傑氣,也只書空咄咄。正自檢、斷腸詩閱。看到傷心翻天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併入、筆端結。
英雄兒女原無別。嘆千秋、收場一例,淚皆成血。待把柔情輕放下,不唱柳邊風月;且整頓、銅琶鐵撥。讀罷《離騷》還酌酒,向大江東去歌殘闋。聲早遏,碧雲裂。
在這篇〈金縷曲〉中,一開始的「悶欲呼天說」便表達自身性別憾恨,禮教約束扼殺了才性,對兩性其實都一樣。然而從古至今「難消豪傑氣」不得善終時,最後也只能「咄咄書空」,那麼就沒理由認為女性寫不出大江大海,將愁緒視成女性的專屬。
吳藻將女性從愁苦的形象中拉出來,認為女性不僅僅侷限閨怨情思,所以言「英雄兒女原無別」。而「嘆千秋、收場一例」皆是下場一樣淒涼,那麼女子們就不必放不下柔情,應和男子們一起唱大江東去,慷慨激昂家國事。最後「聲早遏,碧雲裂」,將聲音響徹行雲,穿透連碧雲都裂散。
〈祝英台近 影〉
曲欄低,深院鎖,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覺此身墮。可堪多事青燈,黃昏才到,更添上,影兒一個。 最無那。縱然著意憐卿,卿不解憐我。怎又書窗,依依伴行坐? 算來驅去原難,避時尚易,索掩卻,繡幃推臥。
正如〈祝英台近 影〉所言「怎又書窗,依依伴行坐?」,其丈夫並不是好的陪伴。相較於〈百字令 題玉燕巢雙聲合刻〉中對感情的詮釋,雖她丈夫滿足家庭上物質需求和經濟負擔,提供她自由創作的空間和包容,可其對文學的不甚了解,使得他們無法擁有如李清照和趙明誠般相知、詞句唱和之趣。
這對於一位充滿才華且嚮往舉案齊眉的女詞人而言,無疑是一件憾事。然而正是這種精神上無法得到釋放的痛苦,讓許多明清女作家將心思寄託於文學創作上,轉而將才名顯世作為第一要務,而吳藻脫離世俗的封建枷鎖開始寄情詞曲,也使得女性詞在清代迎來了達到發展的高峰,予以後人一窺當時社會情態和清代女性作品的特色。
〈洞仙歌 贈吳門青林校書〉
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見個儂幽緒。 蘭釭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
在這首詞的背景裡吳藻以女扮男裝的身份於青樓流連,更與妓子共舟。其女扮男裝逛清樓之舉,在當時必是駭人聽聞的行為,吳藻此舉不僅是對社會的衝撞,也是對於性別越界的掙扎,正如「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此句便形容其身為才女卻與社會框架格格不入。
吳藻和她自己的雜劇《喬影》的女主人公謝絮才相似,其透過獨幕劇藉主角之口,一邊以男性裝扮觀離騷圖,企圖展現不輸男子的才情與豪情,卻又不時對女性的處境喟嘆,吳藻也藉此傳達女性作家對於男性文學歷史的焦慮感。
漢學家艾朗諾 (Ronald Egan) 曾指出,中國傳統社會普遍認為女性的文藝之才是重擔、負累(burden),女性作家的手筆如同身體的一部份,不應該暴露。因此,彼時女性創作者不管寫得多好,都無法安心地把作品流傳出去,多數寫完後即焚燒或死前全部毀棄,才能確保自己是清白的、受人尊敬的菁英女性。
在吳藻〈浣溪紗〉中的「一卷離騷一卷經」,《離騷》由屈原所寫,寄託香草美人之思,在此吳藻運用《離騷》之典故講述自身如名士鬱鬱不得志的情思,身為女性的才華難以伸張,屈原還能以書立言、流傳後世,但女性的作品往往會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下,無人問津。
這種明清時期女性的才名焦慮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狀態,對當時女性而言,名聲隨死亡消逝是十分恐懼的事,因此女作家轉而尋求利用作品永存於世的可能。
且寫作是在閨房也能從事的活動,不受世俗所約束。故而明清女作家的才名焦慮,除了在精神上的寄託,也有藉立言追求人生不朽生命的意義。而在吳藻中的作品,也可看到這種以文學突圍的心態,在她的詞和雜劇上可見一斑。
參考資料;
胡曉真。1995 年 8 月。〈才女徹夜未眠──清代婦女彈詞小說中的自我呈現〉。《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3 卷。頁 51-76。
胡曉真。1996 年 3 月。〈閱讀反應與彈詞小說的創作──清代女性敘事文學傳統建立之一隅〉。《中國文哲研究集刊》。8 期。頁 305-364。
高禎臨。2018 年 12 月。《從閨房、書齋,走進歷史:吳藻《喬影》的空間隱喻、物質象徵與行為意義》頁 8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