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民眾對聖福女中的印象只停留在「校服樣式」的粗淺印象:純白襯衫,外搭丈青色羊毛背心,胸口繫紅色領結、下半身搭天藍色百褶裙,與淑女鞋。事實上,每種顏色各對應一項聖福精神:天藍色為底,象徵「有容乃大」;純白的上衣體現聖福女子「品行亮潔」;外搭的丈青色背心反映「嫻淑端莊、謙虛內斂」的氣質;鮮豔紅色的領結繫在胸口高度,象徵滿腔炙熱的熱情。「聖福女中積極培養學生的氣質、品行。本校的學生皆是端莊、貞潔的女子典範。」這是聖福女中辦學的宗旨;若是外人,或不是國中部就入學的校友,應該不曾留意聖福成套制服的寓意。
近年來受少子化衝擊,私校招生人數逐年遞減。而繼另一所私立女子中學棄守「純女校」的傳統,宣布「改制成兩性兼收」的普通高中,聖福女中遂成全台碩果僅存的純女生私校。然而,連深受地區家長信任的傳統女校,終究抵擋不住時代洪流;面臨減招壓力,該學年不得不續行縮小班級規模的政策;連教學方針也不得不順應近年來教育部宣導的方向跟著調整。
聖福作為地區知名的私校,在眾多私校的隊伍中,為了維持相對強勢的競爭力,歷經幾次辦學方向的調整。最初以宗教傳統為號召興學的學校,為了跟上升學競爭的行列,設計所謂的「菁英領導隊伍」,將宗教精神毫無破綻地寫入成績導向的規劃藍圖:「必須以T大等頂尖大學錄取人數作為升學指標」──聖福確實做得不錯:路過校門的家長可以從門口招搖的榜單去確認是否屬實。近年來開始推廣所謂的「素養教育」──強調發展學生多元的能力與綜合人格素質的養成──過去以提升考試成績為目的的策略明顯跟不上當代需求。此刻,聖福女中才正要積極發展廢弛已久的多元學習活動。
「王美瑛老師在問有沒有學生能參加話劇比賽。」
兩位修女主任在辦公室裡頭討論。
「還在找?」
「今年很不踴躍。」
「今年『特別』不踴躍。」
「因為是她帶隊嘛──」
「唉呀──」「唉呀──」
兩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眨眼。
隔著一扇門佇立門外,王美瑛猶豫該不該用力開門大喇喇進去。裡頭的對話,她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又或者,每當有人講她壞話,她總聽得特別清楚。她大可直接進去,讓兩位長輩閉嘴(反正很多同事看她不順眼,不差多得罪兩個人。)但美瑛忍住了:眼下業務能順利執行比自己的尊嚴更重要。
「她帶隊不好嘛──」
「我沒說她不好呀。」
「她帶的班,成績也沒特別凸出啊……還不是輸家倫老師帶的二班……」
一提到吳家倫老師的名字,兩位年齡落在半百周圍的修女忍不住心花怒放,流露高中少女般崇拜偶像的目光,並發出讚嘆聲。
家倫誰?只知道人家是資淺的專任老師──在本校任教好像才第二還第三年;也是台X大畢業的,晚王美瑛好幾屆,但不同系學弟。美瑛跟他沒有私交,對其人並不熟。從修女們的反應來看,似乎很受愛戴。
「人家家倫老師的班,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這句話聽在美瑛耳裡,心裡更不是滋味了;這句話非常不公平。區區直升班──說穿了──就是誰都「得」抓進來的雜牌班:很多國中部就送來上學的女生的家長,要不就是長年贊助學校的資深校友,要不就是跟附近社區、跟政治人物關係不錯的人物──他們對本校的貢獻不可計量;就算人家女兒送進來的時候成績不好,校方多少得想辦法讓這些女孩子畢業的時候成績勉強「能看」──若不是T大、Ch—大、陽X大,至少也要中字輩。但是,沒設入學門檻,葷素不分收集成一班,就算請所謂的「名師」當她們導師,帶個兩、三年的,妳說,班級平均成績要跟汰選過的資優班競爭……唉──競爭不過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二班就是所謂的「人文社會班。」你要一整班未經「會考」洗鍊的雜牌班去贏特別篩選過的資優班,簡直癡人說夢。
說穿了,在這些行政主任眼中,美瑛就只是個年齡快過適婚保鮮期的大齡剩女罷了;妳學歷再好、教學經驗再豐碩、指導的計畫再多元豐富,都比不上有實質決策權的人員。沒人鳥她;一堆人看不慣她。沒有修女喜歡她、老師同事都嫌她、甚是學生私底下都罵她──唯一會親切跟她打招呼的,只剩門口的警衛阿伯跟校工而已。
受到學校賞識,她心知肚明,並非教學成果卓越,亦非擅長寫評鑑報告,或行政能力很強之類的;單純只是外出公差、跨校交流時,有帶得出場,能講流利英語的英語老師,不會讓學校漏氣。
校方當然不願放棄得到任何比賽「優勝」頭銜;一有各類比賽,在量能許可的程度內,仍積極推派隊伍。也因為話劇比賽可有可無,而沒太多有得獎經驗或有心想出額外功夫爭取獎項的老師,修女們就授權王老師處理「所有學生處理不來」的任務。
聽得差不多了,美瑛就進入辦公室。
「不好意思──」
這幾位市儈的大人,在當事人面前停止八卦。
「嗨美瑛老師,辛苦了。」「美瑛老師辛苦了。」
美瑛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若無其事詢問負責學生資料彙整的修女主任:
「想請問主任有沒有認識哪位學生可以參賽?」
兩位修女假裝認真思考,陷入短暫沉默。其中一位,像是被電擊,突然發聲:
「噢,聽說二班的劉可蓉英文不錯。可以去二班問問看。」
二班劉可蓉……有聽過;算是今年聖福招進來最強的新生。她的事蹟還登上聯X報文教版:國中三年連霸榜首;報導寫說,她最愛英文科──可能是因為從小媽媽都會用英文朗讀故事書給她聽;平常在家也都只用英文溝通。比起可蓉,叫”Ariel”,她覺得反而更親切。在美瑛的印象中,這樣的孩子很奇怪:明明有能力上更好的北X女,卻「高分低就」,選擇「媽媽的母校」就讀。講好聽點,這種乖乖聽媽媽的小朋友──「媽媽的寶貝」──就是缺乏主見。說難聽點,只會「是,媽媽」的小孩就是毫無自我的觀念:就好像家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洋娃娃──噢,有著洋娃娃外貌的留聲機:帶到社交場合能說出一口得體辭令;在擅長跟人打交道的人耳裡聽來,就像父母預先在家花好幾個小時反覆灌輸給小孩,直到背到滾瓜爛熟,不致在外人面前慌張口吃、丟父母的臉。好啦,兩種說法都很糟;這種討人厭的小朋友,妳就是無法說她任何好話,王美瑛──老實講,妳厭斥這種小孩:感性上,就像同極相斥的磁石,美瑛本能性排斥這種「裝成乖乖牌」的小朋友,更憎恨教出這種小朋友的父母。但理性上,作為一名教師、任教於「重視考試成績與名校錄取人數」的私立女校,她很慶幸有如此「稱職」的家長,教出這麼「好教」的資優生。從現實、功利的角度來考慮,這位劉可蓉同學確實是可造之材。
「謝謝主任──」
美瑛決定上午課一結束,就去二班門口堵她。
下課鐘響,二班教室內的學生紛紛起立做該做的事情。台上的老師似乎被兩、三個學生留住。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家倫老師上的啊。他應該是教國文的……黑板上寫了一個「誠」的大字──看不出來到底上了什麼?這個提問在美瑛心裡浮現,下一秒就揮發掉了。她對其他老師的授課內容或教學品質一向不感興趣。其中一個女生特別積極在發言,纏著家倫老師不放。另外兩個女生眼看不可能有機會插嘴,就默默退出。其他同學各做各的事,只剩勤奮認真的女同學孜孜不倦向家倫請益。
「老師,有老師外找。」某女同學提醒家倫老師。
家倫注意到了,慌張跑到門前。
「美瑛老師抱歉……」頻頻鞠躬賠不是,「剛剛學生問問題,沒注意到老師,讓老師久等了。」
美瑛並未領情;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
「沒關係,『學弟』……」探頭看向學弟背後,「我不是找你;是來找你們班劉可蓉。」叫喚「可蓉」的同時,家倫反射性轉頭看向跟他討論問題的女生。美瑛辨識要找的人之後,就用打發人的態度:「方便,嗯,幫我一下?」
可蓉仍乖乖站在講桌前。
「呃……好──的,老、呃……學姊?」家倫扭曲表情,吃力說完。
王美瑛顯然不是他擅長應付的類型。在這所女子高中,比起跟這些大上快一輪的女老師,吳家倫情願跟那些修女打交道──畢竟她們都很親切;除有時候,面對某些重要的校務議題,總是擺出長輩的臭架子;平時修女們都用無可比擬的親切態度待他。
家倫轉頭過去叫喚「可蓉,王老師找妳哦。妳的問題,我們保留到下次,好不好?先過去吧。」用王美瑛不可能完全掌握的溫柔語氣──就連毫無相干站在一旁、無意中聽到的人,都能感受說話者的誠意。家倫老師不只對「女學生」才這樣;他對這所女校所有學生、教師同事、修女、校務高層,甚至是資深校工,或定期替換的約聘清潔員,都用同樣敦厚的態度待人。那種修養,肯定是家裡教得好;作為一位老師,美瑛都想登門拜訪,好好感謝家倫的媽媽,教出這麼棒的兒子。這麼說有點言過其實──只不過是美瑛帶有些微惡意的嘲諷。實情是,她從剛才到現在,聽家倫刻意用細柔嗓音哄女學生,一直忍著沒爆發「請不要用噁心巴拉的語氣說話,」雞皮疙瘩早掉得滿地都是。
「請問,老師您找我嗎?」說話聲將美瑛從內心小劇場拉回現實。
「沒啦,可蓉。」她清了清嗓子,「老師是想問妳,有沒有興趣演話劇?」
可蓉滿臉狐疑盯著老師的鼻樑,嘗試從記憶深處翻找出任何關於眼前這位老師資訊,或名字;她國中不是讀聖福,自然不清楚哪個老師是哪位。
「Oh, pardon me (where are my manners)──老師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王美瑛老師,教高中部英文,同時是英文會話社的顧問兼指導老師。對英文有興趣的話,隨時來找老師我。好啦,有點岔題──Let’s get to the point: 這次來不是要拉妳入社,單純是想找妳代表學校去比校際盃英文話劇比賽。」
從可蓉懷疑的表情判斷,美瑛老師幾乎可以推斷人家接下來會問什麼問題──沒等人提問,她接著說:
「我問過其他老師──湘瑩、美蕙──妳們二班應該是給美蕙教的吧?她跟我說劉可蓉英文程度不錯:上課時候反應都很靈敏,很積極回答問題。所以啊……」在被拆穿態度不誠懇之前,美瑛及時收斂這種不節制的誇獎。
「老師就想說:嗯,應該可以找可蓉試試看。想請問可蓉有沒有興、趣……」
可蓉顯然失去興致,分心注意抬營養午餐餐盒的同學,跟其他準備洗手、吃飯的人,心裡可能也想「什麼時候吃飯?」──噢不,從她呆滯的眼神來看,應該只是純粹在享受呼吸,腦袋正在放空。
「好啦,不強迫,真的。只是,這是很不錯的機會:能證明自己的英文實力;優勝的話,不只替學校增光,我想對妳個人而言,家長如果重視妳在校表現的話,應該也是挺榮耀的才對。」眼看同學們幾乎都坐下來吃飯,美瑛老師便草草結尾,「如有任何疑問,請來一班找我。平常早上導師時間結束後,我都會在班上留到第一堂上課鐘響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