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Christopher Marlowe, Doctor Faustus, Act 5, Scene 1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Act 5, Scene 5
她的微笑,揚起千艘軍艦的旌旗。她的微笑,讓伊利昂聳立雲霄的塔樓陷入火海──
她……的微笑……「的……呃,讓……讓……」
「停!」
眾人定格台上。
「你,對,就是你,不要轉頭──其他人可以先休息──你不要走開!看著我。」
我看著導演,在眼前一片模糊,聚焦更遠方的她身上。
「……你怎搞瘩!」
「啊?」
模糊的臉擋在前面。
她走了?
「喂!」
「是!」
「我講話你可以不要看旁邊嗎?」
「是,長官!」
「不要打哈哈!」
不敢稍動。
她走了。
「你又忘詞!就你,全世界就看你排練老忘詞──」她去……喝水──「第幾次了?台詞還沒背熟!你知不──」水……咯咯……喉頭一鼓一鼓……水……胸腔「……週不到!」……水……水……
「喂!」
蛤?
「恍神啊?」
「沒有!」
「不爽不要演啊!滾!」
「抱歉……」
「搞清楚狀況,少給我耍大牌!──」
「舞台燈太強,不舒服……口渴──」我指向後台,「請讓我喝水,拜託……」
導演狠狠瞪著。
令人窒息。
「所有人休息15分鐘,都給老娘去喝水!」
想走開。
「等一下,」她突然發聲,「不要再給老娘有任何落詞嘿!」她大吼。
差點嚇掉我的心臟。
她雙眼冒火。
我連忙小碎步離開。
拿了只紙杯,提起水壺,外層鏽得厲害,傾倒,一道水柱,一座拱橋。
橋頂的她,和一位臨演小弟聊著的她,我在此端,河岸,故作四處賞覽……期待她,眼神飄向此方,淺淺一笑,她挽手輕摀,含蓄地不讓笑容滲出──
「喂!你!水!」
她的眼角泛淚,為何?笑著?可能。
「喂!」
「蛤?」腳底濕濕,涼涼的。
「水!」
「喔!水。」
水滿溢,潰堤,漫過杯頂,順著虎口,傾瀉而下,注入湖口,一座水潭。
「白痴。」
「爛人──」
離開?
「自以為演過主角就很囂張啊──」
躲在角落窺探,確認她,一旁偷看?
一抹淺而甜的笑容,盛在掌心……
曾幾何時?每每瞥見她的身影,心臟總會不規律地跳動。
「你演得很糟耶──」
她是特別的存在?也許。
「咘──」
溫暖又熟悉的悸動──起於何時?
「遭透了!──」
我想是那時。
「動作生硬,表情虛假──」
初次共同登台的時候。她的妝不掩原有的姿色──該說增添幾分美艷。
「你真的很不會演戲耶──」
胸悶難耐,一股渾厚的梗塞感。這感覺難道是?
「從沒見過像你演得這麼爛的,還硬要演?」
真實卻難以名狀,虛無縹緲而顯得很假。
「也許你很不會演戲,要不要乾脆放棄?」
不曉得。
「像你這種也敢出來丟臉?」
再怎麼演,感覺就是不對……
「反正你演得很爛,也沒啥價值──」
不演又不行,不演的話……不演戲……作為人……好像、好像……
「停!不對、不對!」
汗水滲入眼角,痛得我睜不開眼。舞台燈像毒辣的艷陽,蒸烤木地板,上面貼滿色帶。
「你演得不像,」導演握著捆成捲筒狀的劇本,小指微微翹起,不耐煩地敲捶肩膀,另一手插腰,撩起一側衣角,露出白皙的小腹。「這個角色不是這樣的。」
其他人不屑地瞪著。
而她──我的演戲對手──尷尬地微笑。
「又是這個廢物?」我聽到後台竊竊私語。
「對,對,他根本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垃圾。」
「噓────太大聲了啦。」
「有什麼關係,他本來就是垃圾。」
導演傾頭靠著擱在肩窩的劇本,一臉失望地盯著。
「算了,」她突然用一副早已意料的表情掃視舞台,捲起劇本靠在嘴上充當大聲公,「今天先練到這裡,所有人都累了,各自解散,大家辛苦了──」
「辛苦了──」
「辛苦了──」
「各位,要好好把握接下來每次練習,回家把台詞背熟喔。」
眾人一哄而散。
導演她總是留下來收拾。
寂靜填滿劇場。意志消沉的她來回穿梭座席間,時不時扶著冰冷的椅背,彎腰撿起他人遺下的垃圾。她總會仔細端詳手中旁人以為不潔的速食包裝紙、揉成團的髒紙球之類的一會兒,才放進另一手提著的塑膠袋中。
午後至晚餐時間──幾經多番妥協,尋求大多數演員、工作人員的共識──很不容易擠出每週這時段、這短短的幾個小時排練。要集合大夥十分不易。他們總是興趣缺缺地說:「對不起還有其他事要忙。」某幾個要角有急事,請了假,排練就吹了。儘管如此,每次排練她總是第一個到場,最後一個離開。
我則坐在台邊,反覆咀嚼劇本上的台詞,發覺文字間洋溢她獨到的品味:一些艱澀的用典、精心編排的對話、發自肺腑的獨白,以及鮮有人察覺的幽默雋語,她小心翼翼地佈局。我甚至感覺她對自己作品的自豪溢於紙上。我從劇本中透析她對劇作的堅持:彷彿每位角色都擁有靈魂──不,應是她的分身,借用她的語言,她的理想、思想、哲理,甚是替她闡述劇作理念。
我嘗試想像演出的畫面,努力揣摩導演想要的感覺。天曉得到底排練多少次了,同一齣戲碼,台詞基本上已背得滾瓜爛熟──就是演不出味道──演技駑鈍的我,無法參透她內心的意念,成為她心目中的「角色。」
看她默默收拾的背影,令我想起某次排練後,某個男人突然闖進劇場。厚重的隔音門被推開,透進一道強光,從門縫那道光明中走入那名男子──我這樣形容不算誇張──風度翩翩,儀態瀟灑,看似散亂的黑髮,卻垂下一綹刻意留長的瀏海,伏貼有些下陷的臉窩一側──似紗簾半掩神秘、深邃的眼眸──只讓這張臉孔更顯清新俊逸。
導演卻沉著得令人膽戰。她銜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彷彿洞察一切,淡然自若,翹腿坐在舞台正中央的邊緣。
他見了導演似笑非笑的表情,頓失向前的灑脫。他走向導演,稍微彎下腰──仍維持一定的風度──似乎商量著什麼。
看著如天造之合的兩人,看著看著竟出神了──
「啊,你還沒走啊?」她緩緩起身,無精打采地望向我。
「嗯?恩。」
「走啦,散場啦,導演要趕人囉──」
「他誰?」
「『他』?」
「英俊男子。」
她噗哧一笑。
至少比我長得俊俏許多。
她直視我雙眼,意味深長地打量著。
「不要這麼想,你可是我的角色。」
「蛤?」
她一派輕鬆地笑了。
「我們都合作這麼久了對不對?」
我們定期出一齣話劇──
「噗嘶,你看,那男的,演得超假。」
「他演得超爛。」
得承認我演得滿假的,導演卻很包容我,在每齣劇「安插」一段讓我一支獨秀──至少意識到自己處在陌生環境時,總是乾站著,隻身面對迎面而來使人眼盲的強燈,和不太安靜的座席。
「喔,拜託喔,又是他。」
內心一片混亂,卻找不著出口離開──懾服於旁人交頭接耳所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角色與自己之間掙扎。
「我先瞇一下,等他滾下去再叫我起來。」
不知怎的,演起來就怪怪的。站在台上,卻很茫然:要融入角色的情緒,覺得怪不自然的。丟一些動作?顯得亂僵硬的。既要演出角色的情緒,又要隱藏平時的自己──所以該用什麼表情?──站在台上是角色,卻是平常的自己?那我誰?
不曉得。
「導演,為何是我?」
「因為你很適合啊。」她理所當然地說。「你可是專屬於我的角色。」
專屬於我的角色……
導演笑著揮手向那英俊的男子道別;他推開厚重的門;一道強光滲過門縫,在門口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
「還沒走啊。」她躍起,神采奕奕地對我笑了笑。
「嗯?恩。」
「怎麼啦,捨不得留我一人齁──」
「他誰?」
「『他』?那個長相一般俊男類型卻散發謎樣魅力的『他』?」
不確定幹嘛這麼說。
「一位特別的男性友人。」她的語氣中流露一股惆悵。
「英俊男子?」
「你應該要說『特別的男性友人。』」
「男性友人?」
「『特別的。』」
嗯?
「喔。找妳幹嘛?」
「他的小學妹想演『我』的戲。」
不確定為何強調「我」。
「不好?」
「不喜歡她。」
「為何?」
「不想再讓他予取予求。」
「喔齁──」
「但她資質很好。」
我心墜落數吋。
「嘻嘻,」她瞇眼笑了笑,「沒事啦,你可是我的固定班底。」
我也笑了。
「那我覺得可以給她機會──」
「為什麼?」她眼神頓時充滿敵意。
「你願意包容這麼爛──」我瞅了她一眼,「像我這樣。應當給有才能,又喜歡演戲的人一個機會──」
她嘴角稍稍上揚。
「別說自己爛,你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很稱職,你可以的,你可是我相中的角色……」她停了一會兒,彷彿注視著某種不可見的物體。
「咦,也許可以跟以前一樣,再讓你,」她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我的角色,跟那女的演演對手戲。好耶,好主意。」
她陷入自我陶醉,她常常沒來由地陷入自我陶醉。
橙紅的眼影將她臉蛋妝得更為嬌媚,卻不掩幾分稚氣;淡橘色的腮紅恰好烘托臉頰的紅潤;淡粉紅色的水晶唇蜜,使她的雙唇看起來像鮮嫩欲滴的蜜桃──胸悶令我無法喘息。看著她──我心中那朦朧的彼端──那座亮著微光的燈塔,那承載萬種美好的概念詞彙的亮光,我嚮往的境界──這樣講也許很自私──擅自將這份心中悸動,寄託在那虛無縹緲卻對我來說真實無比的標的上。我想仔細端詳她,卻只能屏息,詞窮的我,找不著更充足的詞藻以描述她的美艷,思考止步於無法橫越的辭海岸邊──不得一葉扁舟,划過廣袤汪洋,抵達彼岸。
「我擠不出台詞。」站在舞台上我只能無助地說。
「你很適合這個角色啊。」導演私下對我說。
「但我就是演不好。」我無法回應導演期待。
我不是想找藉口為無能的自己開脫,實是腦中一片渾沌,而平庸如我,無法將心靈的意象化作符號,任憑破碎的隻字片語,在無序淵藪翻騰──有了,在台上就是降:呆望台下,拚死回憶死背下來的台詞,演出時字句卻在腦中碎開。
「我需要妳教我演戲。我想要把這個角色演好。」
「咦?」導演遲疑了一下。
「好啊!」她稍稍露出笑容。
「碎了!」
我把手拿開。
「不對!你要突然被嚇到,要立刻跳開!像觸電,觸電!夠不夠清楚?」
從沒觸過電,表示不解。
「吼喲!」她嘆了口氣,推開穿著華貴,臉上畫了濃妝又故意刻上幾道假皺紋的演員。「我示範喔。你不要光站著,就表演位置!」
我站到她面前。
「還愣著!」
「蛤?」
「厚!這幕是,我說小子,我叫你過來。然後你有點膽怯地走過來,」她假裝忸怩地走近,「然後你很緊張地打量她──嘖,打量我──要很緊張。這時一陣沉默。」
她閉眼深吸了口氣。
「看著我。」她突然說。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對,這樣才自然!然後我說,」她摸著自己左側胸口,「你說,你知不知道我摸的這裡是哪裡。」
「呃?」
「是,夫人。」
「是,夫人。」
「我摸著什麼?」
應該是……心臟?
「心……」
「碎了!」
我著實嚇了一跳,甚至感覺心臟墜到橫膈膜的位置,似乎還沒跳回胸腔。而她露出一抹詭譎的微笑,甚是說一種奸笑,帶有強烈自負。
我不知所措。
「對,你終於做對了!」導演心滿意足地歡呼,「不要想東想西,不要想接下來要講什麼──記好台詞,預先想好下一個動作要接什麼──腦袋瓜兒不要有多餘的思考,讓台詞自然地從嘴中流出來,動作也自然地做出,順著劇情走,跟著角色的心理走。」
似懂非懂。
「演戲就是自然而然跟著劇情表現角色的情緒,瞭改牟?」她輕拍我的額頭。
我看著她,如行屍走肉──當然,我們繼續玩牌──她穿的新娘禮服上的摺邊和花繡,看起來像粗紙製的──我是不知道啦──但我聽說,那種古早古早以前葬下去的屍體喔,無意間被人家挖出來的時候啊,光拆開來看就整個風化成灰囉──呃,然後我時時會聯想喔,她看起來就是那種一暴曬自然光下就整個化成灰的──
「他叫『侍從』傑克耶,這小鬼頭!」她用種自視甚高的語氣說。「還有,他這雙手這麼粗,還有他這雙靴,又粗又老土──」
被她一說,我還真沒為這雙爛手感到羞恥過。我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喔,她到底多麼鄙視我,看著她嫌惡的表情,聽她不屑地嘟囔著,為什麼?連我都覺得自己好似染了什麼很噁心的爛病連自己都變得很噁心。
她贏了。我搞砸了,理所當然,我像個廢物,耍笨上她的當,打錯牌。然後她大聲斥責,盡是責備我笨,是個只會幹苦工但腦袋空空的傻童工。
「你不會回嘴?」
她所飾演的愛絲黛菈,我不能回嘴。
「她說一長串謾罵你的話。你不回嘴?你說她怎樣?
「我、我不想說。」
「湊近我耳邊大聲說。」
「我覺得……她好高傲……」
「然後?」
「我覺得……她說話好傷人……」
愛絲黛菈卻用一種極為鄙夷的眼神,她用一種極度反感的眼神,她,極度反感、反感……
我很噁心。
「首先,你要先找出角色的個性──就算是經典小說裡的人物你自以為好像很熟悉他你還是要……總之就是盡可能貼近角色的想法,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去模仿他,符合角色形象,彷彿你自己就是這位角色,才演得出味道。」導演說。
好難。
我當然可以揣摩角色的心境,也可以假裝演戲。但她的表情好真,太真,我不能認真面對這樣的她;被她這樣侮辱,便覺得心裡萬把刀刺擊著,每一句話、每一個音,她的嗓音,就像匕首一樣貫穿心臟。
「愛絲黛菈!」
「我變了好多……你怎麼認得出我?」
我當然可以。妳就是妳。在台上妳只要當妳就夠了。
她的妝顯然讓她看起來老陳許多,卻掩不住渾然天成的美色──我們隨便找了張長凳坐了,看這裡也只有一張凳子就隨便坐了。
「多年不見。沒想到能在這裡與妳再次相見,愛絲黛菈,我倆初次見面的地方。」我心裡想著第一次和她對戲排練的情景,之後無數次重逢,同樣的地方,這裡。
「妳常回來?」
「不曾回來。」
「我也是。」
此刻,燈光暗下,我知道滿月要從身後升起了,上百次排練時的情形。
「我一直想回來看看,太多煩心事務阻礙,這棟小小破舊的老宅。」
我心抖了一下,在銀亮月光灑下的瞬間,那尖銳的光芒彈落她眼角的淚。她沒發覺我早已察覺,只是草草拭了臉頰,並輕聲地說:「你曾想過,」她抿抿唇遲疑了一下,「我們像現在這樣嗎?」
「有。」
無時無刻無不這麼想著。
「嗯。」她又低下頭。
沉默令我窒息,我看著她眼角的淚又滑落有些消瘦的臉頰。
「我常惦記著你。」
「真的?」我心悸動一陣。
我也是,無時無刻的牽掛──
「答應我,對我體貼,待我好比從前。我要你親口說──」
我愛──
「──我們是好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我起身並彎腰輕聲地說,她也同時起身。
「不離不棄,永不別離。」
我們手牽著手,面對眼前一大片亮光。無數道箭矢般的黑影射向我的眼角周圍,在視覺中折射散開,強光照耀下像一座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演得真好!」「Bravo!」「你最棒了──」
台上頓時被傾倒滿盈出來的掌聲和喝采。
我倆仍牽著手;她握緊,並強硬地將我拉近面前,狠狠地強吻。
一股春的氣息在嘴中暈開。
「嘻嘻,合作愉快。」她毫不遮掩那甜美的笑容,任其從嘴角漫出。
所以這是真的?
「你演得太好了!」
舞台上這齣演譯出來的浪漫愛情劇,既虛假……又如此真實?
「你好棒!」
可以當真嗎?
「精彩!」
我這種人,值得擁有這一切嗎?
「Bravo!」
「喂!」
蛤?
「恍神啊?不爽不要演啊!」
「嗯?抱歉……」
「請你進入狀況好不好?再幾週就要正式演出了耶。」導演態度突然軟化下來。「其他人也是,拜託拜託,時間真的不多了──」
「導演──」
「不要打斷我說話──」
「他──」
突然有位男子悻悻然朝我們走來。
「請不要這樣我們正在排戲──」
是英俊男子。
他一把揪住導演的衣領,拳上青筋幾乎要迸出皮層。
「我警告妳不准再讓她演那種戲!」他的怒吼震響劇場。
導演不發一語,任憑他揪著衣領。兩人便僵持一陣。
「ㄋ──」導演微微張口,兩彎紅潤的唇間似含著一、兩粒明珠,「你突然跑來就為了講這些──」
「講這些?我不只跟妳講這些──今天就把話講開!我告訴妳,我厭倦妳那種傲慢的態度──和、和妳那種荒謬的爛戲,妳、妳寫什麼玩意兒?妳跟妳那種骯髒淫穢下流無恥的藝術──我警告妳,不准讓她演妳那種低級噁心的爛戲!」
我從她的側臉隱約瞥見,睫毛微微顫抖,抖落細碎的水珠。而後,她的眼神卻散發令人不寒而慄的自信。男子不由自主地聳肩,這無意識的小動作出賣了他早已陷入混亂的內心──不明緣由,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觀察力比平常敏銳數百倍。
導演嘴裡呢喃一些話,我能讀出她的唇形:
「你會後悔的──」
對,她這麼說。
「你的建議我大抵都明白了,」導演突然大聲地說,「我會納入參考。另外,你的要求,會替你向那女人轉達──失陪,繼續練習。」
我瞥見她從後台走出,神情焦慮,躲在其他人員身後窺探。
他意識到她的存在,連忙放開緊握的手,轉身離開。
看著門重重闔上,導演頓失活力、眼神渙散,意興闌珊地說:「今天先練到這,大家辛──苦了。」揮手要大伙們離開。
眾人一哄而散。遺下滿地垃圾。腳邊一份被人踩爛的劇本複本。
「導演?」
「啊,你還沒走啊?」
「想陪妳收。」
「哦?」她毫無興致地看了看,「隨便啦,我不想管啦──」
「妳的劇本很棒。」
「蛤?──」
「妳指導有方。」
「哦?好喔。」她尷尬地苦笑。
「我說真的很喜歡妳寫的劇本。」
「好啦我知道──」她拍了拍我肩,另一手摀嘴,低頭忍住不笑。
不明白為何。
「謝謝你。」
空蕩蕩的劇場裡只剩我倆。我看著她,心裡漾升奇怪的感覺。不能算是好感,不是難受的胸悶;心頭一揪一揪的痛楚,我想是同情。隔音門將劇場跟外界絕緣。猜想外頭已向晚時分;室內仍一片死寂,彷彿時間就此凍結。
「嘿,想不想聽故事?」她提議。
「蛤?」
「撿垃圾很無聊啊,我講故事給你聽喔。」
老實講不感興──
「這是關於魔女禁藥的故事。在好遠好遠的國度有位公主,她愛上一位侍從。這位侍從英俊瀟灑,富有浪漫情懷,行為舉止呢?像位尊貴的騎士。」
聽到這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她是知道的,他只是奴僕,終究不能和她相愛。有天,鄰國的王子前來提親,可是她不喜歡他。無奈,他是殘暴的將軍,若這場婚事不成,恐怕他將發兵逼婚。老國王決定犧牲愛女的幸福,完成這場政治聯姻。」
她停頓在這,表情若有所思。
「傳說在遙遠的西邊有座山,山裡住了一位魔女,她能調製某種魔藥,聽說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同時喝下就能得到幸福。她帶著侍從連夜逃出宮殿。她們逃啊逃啊,一路向西邊逃。途中在某座城鎮落腳,聽到鄰國王子派兵追殺她們。」
「這對亡命鴛鴦只得繼續逃亡,夜裡只能露宿郊野,深夜的曠野時不時傳來野獸的低嚎。夜裡寒氣逼人。渾身發抖的她,依偎在侍從懷裡。侍從輕摟著她,鼻息溫暖了公主有些泛紅的耳尖。對她來說,耳邊的細語,是最為溫柔的輕撫。」
講到這,不知怎麼地,她的眼眸有些泛紅。她拭了拭眼角,吞回哽咽。
我想像她和他的樣子:當初他如何對待她,是否和故事中兩人的際遇雷同?
「終於,她們抵達西方之山,」她接著說,「來到一個洞口。侍從牽起公主的手,『我保護妳。』他的話語,宛若柔絹的細語,竟如堅韌的甲冑;公主無所畏懼了。」
她靜默,用某種知悉我腦中所想的表情盯著我,或說早已預見──不,她早就看穿我心中所想:她和他之間的糾葛。那是我永遠不可能理解的境界,是我的言語無法跨入的禁地。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她說。
「故事還沒說完──」
「等一下再說。」
我們步出劇場。
此時,一輪皎潔的明月早已高掛穹頂。
「我好喜歡這個故事喔。」
「怎麼說?」
「故事裡的角色啊,我很能感同身受。」她深嘆了口氣。
是嗎?
「你知道嗎?這些角色──所有角色啊,擁有我的意念喔。」
「是指妳跟他──」
「我們一定要演這個。」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再改編一次經典名著。上次那齣就改得很成功,很安全──至少大家都喜歡……」
「嗯?傻瓜,」她笑著說,「這是我的劇場,我高興演什麼就演什麼。而你,」她直視我的雙眼,空洞的眼神彷彿是深不可測的深淵,有某股力量似泉水源源不絕地湧出,「我的角色,我高興要你演什麼就演什麼。」
我仍不明白話中深意,卻驚覺自己置身話劇場景中。英俊男子單膝跪在她的面前,捧著她白皙的手,無名指上的鑽戒閃著光芒,那是?──那兩人身後是座大理石台階,連接宮廷富麗堂皇的正門,鑲滿鮮豔奪目的各色珠寶──
看著如天造之合的兩人,看著看著竟──喉中梗著莫名的悲傷。
「來,這幕我們從頭來過!」導演將捆成捲筒狀的劇本擱在嘴旁充當大聲公。
我發覺自己站在舞台上,腳邊幾顆用厚紙板砌成的假石,身後一張畫得漆黑的畫布,是洞穴深處──
「妳!妳演得太假了。妳要演出那種,深愛他、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得到禁藥的心情。」導演指著她說。
「你!演得很好,你不知所措的表情很入味呦。」
不明就裡,但這倒是第一次被導演稱讚。
「魔女,預備。各就各位──」
所以我到底做了什麼?──
「Action!」
「我當然可以給妳……有個條件。」
「我什麼都答應──」公主緊握我的手。
從她的抓握,我感受到濃厚的愛意,在掌心奔竄,直奔心窩──我可以自私地認定這是段真正的愛戀嗎?
「公主呦,我美麗的公主,妳呀,年輕貌美,姿色不凡,位高權重(卻淪為愛的囚徒,)妳忤逆父王,反抗他國逼婚。說妳嚮往自由,冒險犯難(卻如此盲目。)妳呀,為愛蒙蔽雙眼(甘願屈就這種賤奴。)妳擁有一切,卻一無所有──」
是,魔女所言不假,像我這種下等人,怎夠格贏得她的愛?我對那晚光景仍記憶猶新:單膝下跪的他、英俊瀟灑有著王子風範的他,向顯貴的她求愛──是,兩位登對的人才夠格擁有正當的名分,這樣才相配,對吧?
那夜,完滿的月被細碎的烏雲遮掩;寒意刺骨,導演身上純白的短衫幾乎無法為她禦寒;她緊摟我的臂膀,身子仍不停顫抖。我才注意到她是如此嬌弱,一反平時堅強的形象。
方和那兩人錯過──也許僅是一廂情願而幻想出來的情節。
對,不過是將這份得不到她愛的傷感,寄情於導演身上罷了──呿!假惺惺的同情。真虛偽。
我終於確認了,原來月下的我倆是一樣的:我等挫敗者只能互相取暖──不,不一樣,少拿我和他人相提並論。
溫柔的月為她披上一襲薄紗──她抖了抖肩頭,抖落肩上冷豔的光。
不需要同情嗎?
不領情。那是狡黠的月兒尖酸的挖苦──
「愛的禁藥是有代價的!」
她一步一步逼近公主。
「妳一無所有,拿什麼來換?」
「他就是我的一切──」
魔女突然發出一陣令人惴慄不安的狂笑。
「既然這樣,我就要妳的容貌、妳的身分、妳的地位──」
「妳的一切!」導演突然大喊,並發狂似地鼓掌,頓時只剩她的掌聲迴蕩整個空間。
「Very GOOD!就是這樣,太出色了。」
舞台上的演員則尷尬地跟著拍手。
黯然神傷的她,緩緩鬆開原本緊握的手──我大概知道自己不能愛她了,掌中的餘熱漸漸消退。
其實心底早有個底:卑怯又低賤的自己遲遲不敢承認不具資格追求她的事實,到頭來只敢藉舞台上虛假對我來說卻真實無比的溫存,假作自然地觸摸她,虛假卻真實的肢體接觸。甚至妄自期待吻戲,用劇中這份人造的甘甜誆騙自己的味蕾──
「諸君,莫憂懼。方才擄走哀家之惡徒,知其氣數將盡,乃自刎身亡。看呀,這把短刀上仍淌著罪惡的血。哀家這就出去。」
我從角落爬出,尚未從驚恐中平復。
剛剛發生太多事件:先是洞外傳來兵將的戰吼聲,接著洞內漫起血紅色的濃煙,而後眼前便出現「兩位」公主。一身華麗衣裝的「公主」從腰際抽出匕首,隨便刺死洞裡的老鼠。她向洞外叫喊後便出去了。我並不清楚發生何事,只見跌坐地上的公主,將臉埋入雙掌──
不,這些都不打緊。必須保護她。
「公主,」我緩緩爬到她身旁,輕觸她的肩膀,「您沒事吧──」
「抱緊我──」
我照做了,狠狠地將她摟在懷中;懷裡的她似雛鳥,微微顫抖,無助地顫抖著,卻好溫暖。
「看著我,」她猛然將我推開,並用雙掌托著我的臉頰。
「哇啊────」
「注視我,不要將你的視線移走──」
她臉上長出一大塊醜陋的紅斑。
「怎麼了,親愛的,為什麼?」
「公主,您的臉?──」
「我已一無所有,我把美貌賣給魔女。」
「不,公主,您就是您。」我收回雙臂。
我只是個卑微的奴,怎敢觸碰尊貴的她?──
「現在還來得及,趕緊回到您父親身邊,向他解釋清楚的話,他會明白的──」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已經擁有一切,還奢求得到更多嗎?有你伴我身旁,親愛的,足夠了。」
「不行,」我只是個傻呼呼的賤奴僕,「小的怎敢──」妄想一親高貴的她的芳澤?
「答應我,一輩子──
對我體貼,待我好比從前。
她吻上來──抗拒不住那滿盈的愛意自雙唇湧入,注入喉頭,直到灌滿整個胸腔。
「妳說妳不演了是怎樣?」
「導演,對不起,我男友禁止我再和他……在台上曖昧──」
「妳在說什麼傻話,妳難道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在演戲?」
「我知道……」
「妳知道?那妳知不知道演戲的時候是不能中途說退出的──我不接受妳退出!」
「但他不能接受我吻其他男人,吻戲也不行。」
導演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連妳也……」導演顫抖的唇勉強擠出這幾個字。
「我給了妳舞台,妳卻這樣回報我?」
「對不起,很抱歉辜負了妳,我對不起妳,對不起,但我愛他──」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導演絕望的嘶吼;她對著空氣咆嘯,彷彿眼前存在一群不存在的人。
「妳不要忘記了,妳的一切都是我給妳的。妳的台詞、妳的角色、妳的個性、妳的思想,妳,包括妳,都是我給妳的!」
她不再說任何一句話了。
那晚,導演告訴我故事的結局。
容貌變得醜陋的公主心想終於能和心上人廝守終生,便將禁藥等分,和侍從同時喝下。然而,魔女並沒有告訴她禁藥是有副作用的:若喝下藥水的其中一人不是真心愛對方,則付出真心的那方會死。
自始至終,侍從的甜言蜜語只是虛假的言辭。
奄奄一息的公主倒臥侍從懷裡,儘管深知將死,卻不曾後悔喝下禁藥。公主彌留之際,侍從才受公主真情感動;隨後,他便慚愧地將魔女遺下的匕首刺入胸膛,兩人雙雙死去。
當晚她還向我坦白一切:
「我啊,刻意安排你和那女人對演,完全就是要讓他,我的傻男人,嫉妒得眼紅。」她如小女童般的柔嗓,夾雜毒蛇吐舌的嘶嘶聲。
「你沒注意到嗎?他看著你和那傢伙在台上接吻,妒忌得雙眼發青的傻模樣,真是一絕。喔,順便提醒你,將她安插到你的戲中,讓你們這對戲裡的小倆口演齣滑稽的浪漫悲劇,就能輕鬆將他除名戲外,在台下當他事不關己的庸俗觀眾,哈哈。然後,在劇末安排一段意想不到的橋段,劇情急轉直下,讓你們這對悲情戀人,永遠碰不到彼此,如此一來又可以將你們永遠玩弄股掌中,在悲劇的迴圈裡,永無止盡地打轉。」
「你知道嗎?因為你們只是我的角色,只聽命於我的角色,我要你們怎樣就怎樣。」
聽完她的自白,反而讓我覺得莫名心安──不,是股動力,策勵我向前邁進,指向未知卻一片光明的盡頭:我的最終救贖。
一股使命感驅策我把戲演完。
「導演,」我問她,「沒女主角,該怎麼辦?」
「馬的,」她突然振奮起來,「說什麼也不能開天窗。大不了──老娘親自下海演出!」
「喔吼吼吼,好久沒有上場演戲囉呵呵,」她摩拳擦掌,嘴裡念念有詞,「看老娘來大顯神通!」
她再次陷入自我陶醉,她常常沒來由地陷入自我陶醉。
我們的話劇仍要繼續演出,必須迎向結局。
「親愛的,為何?」
「公主,不行。」
「你不愛我?」
「小的只是一介奴僕,實在無法與您相愛的。」
「是嘛……咳咳……遺憾呀,看來此生無緣了……」她吃力地撐住自己,將臉湊近。
「聽著,親愛的,不要為我悲痛,是我心甘情願,飲下這名為『愛情』的毒鴆。」
她竭盡最後一分氣力親吻上來。
「呵呵……起碼死前、死前……仍戀著你……」
「公主?公主!」
她笑著,為何?她笑著!我哪夠格?此女深情如此,怎可?一抹淺而哀傷的微笑,滲出嘴角,滴落豔紅的鮮血──不、不,不該如此,怎能?
她彌留之際,嘴裡呢喃,今生所聞最為輕柔的細語,似一縷輕煙狀的絲絹,纏繞耳際一瞬,旋即吹散風中。
直到這一幕,我才體認到:原來這位角色就是另一個自己。喔,並不是我去揣摩角色的意念,而是角色主動來貼近我自己,我只是演出虛假戲中最真實的自己,讓劇中的形象自然流露於身──彷彿是角色形象漸漸和自己的形象融為一體。一瞬間,在我腦中流過許多台詞,奔竄的文字不再崩解成碎塊,我都記得,全部記得,我望向那道刺眼的強光,我可以──
「她的微笑,揚起千艘軍艦的旌旗。她的微笑,讓伊利昂聳立雲霄的塔樓陷入火海──」
我低頭端詳她一會兒,從未見過如此美艷的女子,和我記憶中那模糊的殘影有些重疊?她在我懷中慢慢死去,靈魂被冥河的擺渡者領走,歸向死後的棲所。
我將匕首高舉過頭,過於刺眼,視線中的光芒似浸在水中,如波光粼粼的河面──
「此生無緣為您而生。盼望以死,在此向您約定,以這把匕首作誓,來世相會,吾愛。」
我果決地將它刺入胸口,那瞬間一股電流竄過全身每粒細胞,彷彿是我應得的電刑,將這滿懷罪惡的肉體、靈魂澈底洗淨。
眼前光亮漸漸轉為黯淡,直到轉成一片漆黑。
話劇在掌聲如雷與滿堂喝采中圓滿落幕。
事後我跑去問導演。
「妳是不是喜歡上我啦?」我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提問,吻戲時濃烈的觸感仍停留唇尖。
「我?哈哈,沒有耶。演戲總要帶入感情啦,逢場作戲嘛、逢場作戲!」
我心墜地。
「等等,你該不會……」
準備甩頭離開。
「喂!」她按住我的肩膀讓我止步。
「沒、沒啦,跟妳開開玩笑啊,合作愉快捏,公主。」
「公主?」
我硬擠出若有似無的笑顏。憑我感覺顏面肌肉的緊繃程度,以及經驗上我所認知的微笑應有的上揚角度,在腦海中拚命想像自己笑起來的樣子──
這張表情夠像笑容吧,也許?
「喂,別忘了──」
你可是我的角色。
話筒那端傳來嘟嘟聲,迴蕩空中。
「喂,女孩,見個面好嗎?」
「……」虛弱的鼻息傳入耳裡,略帶啜泣聲。
好啊……
陰暗的房裡只有她。
那女的有些紅腫的雙眼無意間透漏那男人殘酷性情──看呀,那男的就是這樣,不擇手段:為奪得早已著眼的目標,定會使出渾身解數將獵物咬死。這冷血禽獸──絕非啃食屍骸的郊狼──對於提不起興致、倒臥地上瀕死的弱小動物,棄之如敝屣,玩膩了的柔弱寵物更是毫不留情地拋棄。他惡虎般的眼眸,深邃的眼眸竄出嗜血的烈火,同時洩漏他大男人主義的性格,他那不容遭人踐踏的自尊心,以及滿腔偏執得病態的控制欲。所以──
他會得到應有的刑罰的。
正如排練過數十次、數百次私下練習、數千次腦中臨摹,我握著這把短刀,憶起在舞台上緊握它時,心中充盈虛假得很真實的決心──將它刺入,了結所有痛苦──腦袋裡想像的畫面,貫穿胸膛的一擊,解放靈魂的刺擊,終結一切苦痛的痛楚,對,是那麼的真實,真實的痛楚,真實的肢體反應,真實的肌肉顫抖,真實的表情,真實的腦內腺分泌,對,一切就像在舞台上演戲,演譯很逼真的假戲,沒錯,
All the world's a stage
正如莎士比亞劇中的台詞:人生如戲;太過逼真反而虛假,卻虛假得很真實。
我想通了,終於想通了,彷彿生命在這一刻得到啟蒙,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我走向前──我的最終救贖──她雙眼無神地盯著我,如排練數千次、私下勤練數百次、心中臨摹數十次的情景。我掃腿將她搏倒在地,跪在她的腹部正上方,將她壓制股間,緊握著這支真實、銳利、冰冷、反照冷光的短刀,刺入她的胸腔,刺入肉體的觸感極為不真實──錯了──虛假得太過逼真,撕開胸肌、擊碎肋骨、刺穿胸腔、直搗心臟,跳動的心臟,稍微飛濺一些鮮血,不打緊,都是假血,視覺衝擊,為了戲劇效果,撕裂肺葉,直到背脊,我仍可明顯感受截斷脊骨的觸感,如此不真實,又錯了,是虛假得太真實。
「此生無緣相愛。」她瞪大了雙眼,瞳孔漸漸放大失焦,「我以這把匕首發誓──
來世相會,吾愛。
她的心跳,隨著我退去的入戲感,以及漸漸消褪的腎上腺素,慢慢平緩下來,直到完全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