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究竟在何處繼承了這種將哀嘆與凝定集結的習性,一嗅見早晨的氣味,悲憫便開始累積,這是一種對人類的詛咒,也是作家與詩人賴以為生的恩寵。
──編輯摘自李嘉儀〈後台〉。
我已經逐漸習慣咗呢一切,眼睛都唔需要睜開,佢哋就好似鬼魅咁駐立,圍住我,好似知道我見到佢哋似嘅……呢種注視,似乎可以呼應人間所有散文、故事、小說同埋詩,全都喺我身邊招搖。嗰情緒一開始係好躁。 如是我話,冷處理就算啦,只要一旦寫落其中一隻鬼嘅故事,就冇完冇了。
真正睜開眼睛嘅時候又會見到人,即使已經喺廚房洗碗,仲係會見到人。我喺後廚,本來係要我送便當,要我切菜,但因為我動作太慢,外送遲咗四十分鐘近小時,就唔知點解突然間忘記咗,地址條飛咗。只好返返嚟,嗰時老闆放低一切去送餐。佢冇開除我,我都道歉,但內心唔覺得愧疚,我本來就係應徵洗碗,冇話要外送。從嗰時起就冇再送過,連園區都唔讓送,除非係商家或者廠家,或者銀行附近,等我行路去。
呢啲時間對我嚟講就好似簾幕,舞臺上嘅紅色布幔,可以長,可以短,甚至可以控制燈光、日光、月光嘅投射。基本上室內同我哋自助大排檔都係黯淡嘅,燈壞咗一半冇修,長長嘅木色塑膠桌近鄰靠喺牆角,斑駁嘅白牆有黃斑,仲有一尊尊嘅佛像掛曆,中間仲有三桌加上小椅,每桌可以做四人,桌子就亂七八糟冇乜固定嘅樣子,空間已經算大。
我始終畏懼光,包括人哋嘅眼光。但我鍾意人哋同情嘅眼光,嗰比檢核我更加令我自在,就係咁,我喺擁擠嘅後廚洗碗,經常到前臺去收碗碟。洗碗機雖然好用,但似乎好少用,我嘅洗碗技術快速準確,無菌就唔知,但洗碗機入面都係花錢如水嘅嘢,藥劑雖然可以強化殺菌,但總係可以驗出啲頑強嘅菌種,尤其邊邊縫,嗰就唔如我用手洗再晾乾,畢竟洗碗機入面嘅菌係戰士般嘅細菌,頑強。如今洗碗機無論乜嘢時候都冇開機嘅樣子。
我心入面諗住辛先生寄俾我嘅信。
我喺交友網站上認識咗我嘅戀人,我一直以為係真愛。後面有人解密話係先用假帳號當成我閨中密友,跟住等熟悉之後介紹男生畀我認識,然後想方設法講對方嘅好處,寄送嘢畀我,問安,承諾,我都跟佢一齊訓覺,喺賓館,佢同我講咗好多事情,我津津有味,跟住又帶佢嘅朋友嚟,細心咁安撫,我都話好,反正佢都喺,佢話會保護我,一齊玩。拍攝遊樂時嘅時候我都同意咗。我冇被強迫。
姐姐失蹤嗰陣我先振作起嚟,跟佢住嘅時候,佢係屋企嘅經濟來源,基本都靠佢。
去洗碗嘅時候,我除咗洗碗其他都唔做,可能做得差,我嘅年紀最細,其他媽媽都六十五以上,我早已經冇性慾,接受咗政府藥物治療。但派發傳單喺園區街我都可以,只要低頭一啲就唔會正面見到人。好多人人來拿,我發出蚊吶之聲,大大喊住:「特價可外送」。
我諗店裡嘅人莫非都鍾意上我,母豬賽貂蟬,整間店就係我一個單身女子,當然我呢個係指佢哋都非單身人士,佢哋都好靚,身材又好!我都賴過公司嘅宿舍,嗰時老闆只話收留我一陣子,等我有地方就要出去,我唔信,但環境真係太差,有蟲蟻同小強仲有好多灰塵,雖然老闆特意清出一個地方畀我,讓我同佢年長嘅母親一齊喺同一樓。就喺自助餐店嘅樓上,同時都係員工宿舍,有隔間起嚟,我住2樓。
我希望老闆可以做啲咩,告佢哋就可以有巨額賠償金,但所有人竟然都對我好聲好氣,咩唔規矩嘅事情都冇發生過。我唔信,佢哋一定同我一樣用咗藥。減低各種欲望好度過夜晚嘅寂寞,聽講水母同精水百分之九十六都係水,一樣嘅嘢。萬物皆係一樣,性愛如水,亦都唔係緊要啦?我咁做又點解呢?
老闆屋企有真正嘅水母缸,就放喺佢房間,佢嘅妻子唔喺咗。我好快就搬出宿舍,但我要求要睇水母嘅時候老闆從來冇拒絕,只係迴避住讓另外公司嘅阿姨陪住我,門都冇關,我靜靜地盯住水母,喺小缸之中漫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我總係著住短褲同稍微大一號嘅上衣,嗰時我就喺老闆嘅斗室中,睇住水母活動,直到我感受到疲倦,便起身返屋,老闆都好少趕我走,佢嘅母親更加經常留我,我休假嘅時候老闆仍要上班,所以有時候我一個人待喺水母缸前面,但老闆嘅母親總係喺屋企,我就同佢待一齊,佢問我咩我就應答咩,都唔主動講話或者詢問啲咩私事。
因為辛先生曾經提過佢屋有水母牆,我就想知道水母係咩樣。我通常下午三點到五點左右呢段時間會到,嗰時老闆已經起身,幾個月過去水母因為壽命而死去,老闆話:「呢度唔會有屍體,水母化成水,永遠消失。」「係咩?」明明呢個係辛先生喺信中同我講過嘅,但我仲是假裝第一次聽,就好似我第一次見到辛先生講呢句話嘅時候,我模擬呢份心情,寫信嘅心情。
老闆將水母缸移咗到大排檔,其中一張活動桌子上,然後又移到鄰牆嘅桌面,少咗一個人可以用餐嘅桌面,上面就係佛像嘅月曆。係月曆呢!我終於認真睇咗嗰個雕刻嘅攝影。
我係名牌高中生,但後來輟學,找工作只話自己以前係按摩妹,咁就順利被錄取,但冇人問我按摩嘅事情,只有一個靚阿姨啱啱滿八十歲,喺店裡做廚師嘅厲害,我收了一個天價幫佢按摩,從此就冇人再提過我係按摩專業戶。阿姨誇我厲害,其實係我自己去俾人按摩一次,自己照樣畫葫蘆咁亂按一通。我仲買咗刮痧棒同石頭同精油,所以錢都加上去,最後阿姨要我打折,我唔肯,佢好難過,我先把刮痧棒送畀佢。石頭係我去岩盤浴嘅時候偷返嚟嘅,都一併俾咗佢。
姐姐喺研究院做科研,佢係一個性感嘅女性,受到歡迎,向來有男朋友嘅寵愛同埋好嘅金援,佢自己都喺研究院路2A區嘅黃金路段買咗房。我都喺入面混食,嗰度清幽,我真係鍾意外面嗰種據說係蟬鳴嘅聲音,可惜蟬不好抓,嗰度嘅爬嘅高,室內嘅蟲倒係多,蜘蛛都多,但我唔怕,佢細個同我玩嘅時候撞過我頭,我曾經躺咗一陣子,所以一直特別照應我。但佢失蹤係確實。
某一天開始,我察覺佢好耐冇返屋企,雖然佢老係喺外面玩,但我真係從來冇注意過佢。問咗半天大家都冇人附和我,亦都唔擔心。
跟辛先生有關嗎?應該唔會,但我又唔確定。佢係一個享受嘅人,在各方面都係,但我直覺姐姐曾經鍾意過辛先生。姐姐講過佢鍾意Jo Malone嘅香水,GD嘅香氛袋,SISLIN嘅有香濕紙巾。所以我如法炮製,將香水試聞條包喺面紙,再同信紙一齊放,用信封先封好未黏死,等我一張張寫完之後再薰香一天。辛先生果然好鍾意,對我講咗好多曖昧嘅話。但佢話姐姐嘅失蹤同佢冇關係。
辛先生同我講佢喺科研所曾經同姐姐傾過計,講起一種可能嘅未來:「要讓鳥唱出古典樂,讓最有社交性嘅鳥兒雜交,近一啲嘅品種,培植出嚟之後鳥兒有咗音樂同社交性,咁樣嘅前景無限,當鳥嘅音域同社交性都能夠達到一定嘅高度,咁樣室內嘅一群鳥兒,合唱一首歌,或者讓佢哋同唱來表演,必定好妙。哈哈,你講得啱嗎?一群鳥兒。」
我覺得有啲可惜,我永遠都唔知道鳥嘅鳴叫聲音或唱得好唔好,我由細帶助聽器,我從未聽明白蚊子嘅聲音,雖然我好渴望。曾經我喺我嘅筆記本寫下願望,俾我嘅小天使睇,但佢都話冇辦法,只可以發出聲音俾我聽,嗡嗡……
我假裝我聽得明,事實上我只想講「多謝」。
辛先生話佢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佢將佢哋嘅名字或者代表嘅符號紋喺臂膊同肩膊上,問我想唔想睇?我諗佢又唔可能出來,但佢下次回信中卻表達「可以畫俾你睇。」佢有冇畫我卻唔記得,點可能睇得見自己嘅肩膊呢,咁樣畫都唔準嘅吧!
我覺得自己鍾意上咗辛先生,我開始行使佢對我嘅要求,包括喺密碼字中放入犯罪嘅故事俾佢喺監中解悶,直到佢突然之間再冇回信為止,最後一封信件佢告訴我,佢要忙,佢最近好忙。我寫咗一個月嘅信佢冇回我一封。
姐姐返屋企嘅時候我好開心,我問佢「你點解變老咗?」佢微笑住睇住我:「姐姐已經六十啦,你都已經四十五啦,點可能唔老!」
「你點解失蹤?」
「我每日都同你視訊傳訊息話我出差去研究啊!」
「我一直以為係詐騙,但父母堅持你冇事平安,而家我先真正將半信半疑拿掉。」
喺精神科外面一間挑高嘅咖啡廳,我將辛先生嘅事同姐姐一五一十咁交代,姐姐告訴我:「佢,唔係辛先生,冇乜辛先生!佢係你初戀男友,你收信嗰陣狀態可能唔好,所以回信都唔係你所講嘅樣子,其中你講嘅話有啲唔係真嘅,佢同你分開之後結婚,但佢持續有犯案,婚後生咗小朋友,然後又被抓返入去,冇事嘅,已經過咗。你唔需要驚,只要好好治療。佢永遠唔可能再傷害你。」
我係不可能相信嘅,我親身經歷點可能?!但信件上嘅監獄從灣區變成咗土城,返到屋企細細查驗咗第一封信,列出所有信件,署名都係「逸新」,係我初戀嘅名字。第一封信佢對我誠懇懺悔,過去佢所做嘅都係因為真心愛我,一切都係無奈,而我哋曾經咁相愛,要我相信佢,佢從來不想傷害我,佢係被逼迫,不論幾時,佢都總係想起我。我都開心咁對住佢笑,只係唔小心畀朋友外流......。我將信收埋,知道佢又係喺度騙我,因為呢封信係第一封,最後一封就唔係咁樣,最後一封就係佢話要忙。「最近真係好忙,我寫信畀兩個細路,妳嘅卡片好靚,佢哋都收到,可能而家專注喺考試,呢度我嘅成績全國......」
我仲記掛住佢嗎?我拉開抽屜食咗藥,大白天裡面沉入黑暗。
喺自助餐店嗰啲時間係我最好最快樂嘅時間,嗰時我天天洗碗,唱歌等辛先生同我寫信,可能嗰時我去老闆屋企係因為我終於恢復咗元氣,渴望發生啲咩事。可能我唔會告佢,我鍾意佢嗎?我諗可能係!我第一次被錄取,嗰個人真係好好,我從來冇被肯定過。我好認真每日洗碗,雖然大家都話:「我估妳仲要洗半個鐘。」我假裝唔在意然後加快,半個鐘內就完成咗。通常。
今日係我出院嘅日子,姐姐話我出現瞭解離症狀,但唔嚴重,而我再冇心情去自助店睇新嘅水母,雖然仍然係海月水母,但之前嗰啲我熟悉嘅海月已經死曬。佢哋化為水,就咁消失咗。
媽媽同爸爸同歲,一個年初一個年尾,都剛過咗120歲生日,之後姐姐都要喺六十二歲嗰年結婚,我搬返去同父母住,反正精神治療喺邊度都比較近,姐姐帶我去辭職,之後開啟咗我治療之路,精神科診所嗰度嘅氣氛好安靜,我冇再返去大排檔,我冇同其他人講,總係覺得水母缸發出聲音,似雨聲,雨喺地面散開嘅聲音。剛開始好開心,後面卻覺得好煩擾。
後來工作洗碗時喺大排檔嘅聲音更加大,似乎只有我聽到,冇人有露出咩異樣。係水母缸引擎咩?我唔知道都唔重要。
姐姐婚前同媽媽一齊做咗血氧治療,佢哋唔帶我去,話我去浪費錢,「超浪費錢」,所以我去買咗件普通嘅黑色衫,復古方領,其他冇咩特別,只係著上去舒服。
我搬返去住嘅時候,好少戴助聽器,因為媽媽成日叫我,我一返到屋企就只好裝作助聽器有問題,媽媽都唔再成日關心我,我自己去就醫,自己煮飯,上市場或者去賣場。我經常同姐姐同準姐夫食飯,總係約喺治療所附近,有公園同一條靜靜嘅走廊,風景好靚,喺醫院正後面,我從來唔仔細聽姐夫講嘢,因為我啱啱好對佢嘅頻率對唔上,佢嘅聲音有啲高,比一般人高啲,佢哋兩個一齊嘅畫面好協調,總係講笑,講到我又淨係講身體、精神同恐慌,聽到我好煩!我就自顧自望住外邊或者向前行。
婚禮喺西區嘅婚宴有名會館,我再次感受到嗰種眼光,我啱啱準備要搵新嘅洗碗工作,治療咗好耐,終於可以減少恐慌感,可以喺人面前呼吸。大口呼吸。我做得好好,太完美,咁樣唔耐就可以包便當啦。好開心,好有成就感!
姐姐致詞時,我嘅助聽器發出冇電嘅提示音,我只能開始艱難讀唇語。姐姐話佢以後嘅仔女要叫辛巴,大家笑成一團我唔明,後來我先知道姐夫姓辛,佢哋想搞一個森林之王團隊。仲要有會唱歌嘅鳥,鳥會古典音樂仲會唱歌,我喺台下同賓客笑成一團。
返到屋企果然唔費力氣就訓著咗。做咗個好夢。我返到學校,我畢業咗,我喺姐姐公司旁邊中研院合作嘅餐廳做經理,每日指桑罵槐,超級威風。所有人見到我都有舉手禮,然後大喊:「經理好!」我一個人去健身房,一邊洗澡一邊刷牙,一個人完成咗行動,似正常人咁。簡直係神人類。因為我姓巴,我忍唔住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