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樺樹莊園的一週以來,帕維爾幾乎聽夠了醫生千篇一律的說詞,而米倫娜阿姨想來更是如此。她在聆聽病囑時全程繃著一張臉,介在不耐煩和惱怒之間的注視直要把醫生的身體瞪穿一個洞。直到她開口請人送客,直冒冷汗的醫生才趕忙起身,幾乎是奪門而出。
他相信所有看過母親病情的醫生都盡力了,然而沒有一次的療程有顯著的見效。彷彿從得知母親罹患的是肺結核那一刻起,不管他們做什麼都只是徒勞,死亡仍會從容地侵門踏戶。
會見完醫生後,米倫娜阿姨招來管家,詢問莊園與周邊林地的狀況。每聽到一項回報,她便皺緊了眉一分,忍住渴望解脫的嘆息,指尖卻頻頻翹起木桌。
帕維爾原只是安靜聽著,直到管家談到附近的農舍最近頻繁遭到烏鴉騷擾,不由得多注意幾分。馬廄早已老舊不堪,屋頂即便修補過也仍會漏水。他從管家的描述判斷,那是以往父親常帶他們去的地方。
米倫娜阿姨與管家繼續商量著,沒有辦法能驅趕烏鴉嗎?馬廄的實際狀況有多糟,還有人力能增援嗎?男孩閉上眼睛,這些摸不著重點的討論讓他不由得感到煩悶──這些事情當真有這麼重要嗎?
「帕沙,」米倫娜突然開口,「如果你累了,先出去吧。」
帕維爾一時無語,積累的鬱悶就像還沒燃燒完全的的火種,唐突被一把撲滅。他明白阿姨盡力了,這本不是她的職責,是出於手足之情才施以援助,一面照顧病人一面打理莊園已是力不從心。將近一年來,米倫娜阿姨陪伴在母親身邊的時間甚至比他和列西還多。
況且他又能做什麼?帕維爾想,抿去唇間泛苦的無力感。他發現米倫娜的雙眼浮滿血絲,那雙虹膜的褐色調與母親如出一轍。
「我去見見母親。」他向阿姨暫別,向二樓走去。
一路上,他努力說服自己保持冷靜,至少在見到母親前淨空這些想法,然而不論他背誦多少祈禱文或詩句都沒有用,本應庇佑他的聖保羅和熟識的普希金都愛莫能助。腳步仍舊沾黏著仍未蔭乾的不耐,宛若要將他拉離童年熟悉的安然般,扭力拉扯著他的骨頭和肌肉,把他的個子撐開到沒辦法被這幢屋子所容下。
而他也太過熟悉這幢老宅,以至於觸目所及都是過往回憶,無處可逃。
來到二樓,他敲敲母親的房門,正準備走進去,一道身影卻從屏風後竄了出來。他閃避不及,兩人便撞在了一起。
帕維爾隱隱感覺到有什麼物體也撞進了手中,他趕忙一撈,發現是個精緻的小木盒。而撞上他的人正摀著鼻子發愁,注意到是他之後,隨即道歉:
「噢,對不起!」奧黛塔慌張地往後退,不忘懊惱地嘟噥道:「我怎麼又撞到你了呢?」
帕維爾覺得這個場面熟悉得過份親切,但又不想讓女孩認為他在取笑她,於是盡力維持平穩的語氣。「沒事,妳先走吧。這還妳。」
小女孩接過小木盒,朝他露出感激的笑容,踩著一陣風般快步溜了出去。帕維爾這才走到屏風後,認出屏風邊角的凹痕是他在七歲時撞傷的。
母親正跪坐在紅角前,側首朝他一笑,伸出手心招攬他過來。他順從地照做,在聖像面前慎重地屈膝而坐,清清喉嚨開口詢問:
「妳要整理紅角嗎?我可以幫忙。」
「謝謝你,帕沙,但你的朋友剛剛才幫我整理完。我都要懷疑你們是不是事先約好了。」
帕維爾一時沒反應過來,母親才接著解釋:「個子嬌小、像達吉亞娜的那個朋友,不是像格里克麗亞的那個,她才剛走出去呀。」
「噢。」帕維爾理解了。這很像奧黛塔會做的事。他的視線落在諸位聖人之中唯一缺席的那位,胸口閃過一陣空落落的刺痛。在那處空位的前方,擺放著父親的勳章和劍型胸針,劍柄上的小小寶石籠罩在陰影裡,照不見半分日光。
「和我聊聊,在維榭洛夫家過得還好嗎?」母親的語氣輕柔得像晨光裡的塵埃。「我有收到你寫的信,但我想聽你親口說。」
「我們過得很好。」帕維爾沒有太多猶豫,緩緩講述起來,「嗯,老師跟在學校的時候一樣一板一眼,對待我沒有太大的差別,」他注意到母親略感好笑地哼了兩聲氣,便繼續道:「但塞西莉夫人時常關心我們,和她說話很放鬆,不會有壓力。女孩們一開始比較和我們保持距離,不過慢慢就和我們熟起來。我也快讀完《奧涅金》了,還剩下最後一章⋯⋯」
他嘗試想將在聖彼得堡的日子說得平淡和順,省去革命的餘波,並盡力繞開某個本應存在的關鍵核心,以至於沒發覺自己開始越說越急,彷彿迫切地想證明什麼般。他很好,阿列克榭也很好,沒有什麼事情該讓她掛心的⋯⋯
「帕沙,可以了。」母親不忍地打斷,「不要逞強。」
帕維爾默聲,乾澀的視線這才頭一次直視母親。疲倦與憂愁讓她的病容一覽無遺。母親伸貼向他的臉頰,眼神複雜而悠遠。
「我好擔心你,帕沙。」她蒼白的手心滿是冰涼,那些指節是在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消瘦?他驚慌地想。
「你是個很讓人放心的孩子,總是想做出正確的選擇,做正確的事,但我不會因此比較不擔心你。如果我離開後,你忘記該如何歡笑怎麼辦?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你快樂起來,又該怎麼辦?」
母親的嗓音輕盈得有如露水,卻帶著某種尖銳的痛楚在胸口逐漸擴散,宛若植物的根抓牢鬆軟的土壤,拒絕被外力連根拔起。紅角的聖人們化作數十道莊重而明晰的目光,無聲詢問:帕沙,孩子,倘若她離開之後,你該如何?
為什麽我需要再快樂起來?帕維爾想著,我憑什麼能夠再快樂起來,當我就要失去你了?這次他沒忍住眼框後積蓄的淚水,卻察覺到,心房一個塌陷許久的角落,終於重新被緩緩地撐滿。
「我很想妳,」他無助地訴說。「我很想念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