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飛不久前上架了《伊貝林:在魔幻世界登入人生》(The Remarkable Life of Ibelin),這部來自挪威的紀錄片可說是今年日舞影展的大片,一舉拿下世界紀錄片競賽最佳導演、觀眾票選獎。有別於我們常見的「大頭式」訪談紀錄片,這部於主角過世十年後發表的紀錄片,有很多特別之處,即便對於遊戲不熟的人,若是對於紀錄片形式有興趣,也很建議從這個角度去看這部片。
這部紀錄片的故事其實很多玩家都聽過,十幾年前《魔獸世界》有個身障玩家,由於患有罕見疾病,他無法自由行動,只能動手指的他注定將要早逝,他生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待在遊戲世界。他的家人也為此感到內疚,認為他一輩子都沒有朋友,只能關在家裡玩電腦。然而,他的家人直到他過世後才知道,原來他在《魔獸世界》裡面認識了一群玩家,這些玩家紛紛寫信告訴他的家人,他們認識的「伊貝林」是多好的一個人,甚至有人願意出錢讓想要告別的人一起飛到挪威去和他告別。
「我想,我們應該對遊戲世界更感興趣一點,畢竟他花了這麼多時間在那。我們做不到,就失去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機會。」-羅伯.史汀(馬茲的父親)
十年來,玩家間或多或少都聽過這個故事,這故事更是討論遊戲世界與真實世界的異同之處時,常常被提起的案例。
這部紀錄片也不僅是告訴觀眾這個故事而已,當然,這故事真的很感人,身為玩家而且知道故事緣由的觀眾真的會從頭哭到尾停不下來。這部片同時不僅探討「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當中的「真實性」,同時,以紀錄片的型態,這部片也在探討媒介的真實性,與此同時,也完美地以適切的方式說出了整個故事。
《伊貝林:在魔幻世界登入人生》故事開始後,讓觀眾看到主角馬茲的「真實樣貌」,觀眾看到的是在輪椅上的馬茲,那是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時候,他的家人留下來的一些珍貴影像。
讓觀眾理解他的狀況之後,很快地紀錄片形式就開始改變了。
導演開始進入一個迴圈的敘事模式。
藉由家人提供的影片,導演使用傳統的畫面比例來呈現各種紀實影像,此外,我們看到一段縮時影片,主角坐在輪椅上很長一段時間,看到只有手指能動的他同時在螢幕中的遊戲世界中奔跑。那就是「他的現實世界」。這段縮時呈現出的就是馬茲的生活狀況,畫面中的遊戲螢幕更形成沉默而強烈的對比。這段影像實際上就是馬茲為了協助輔具公司,為了拍攝提供給身障玩家的實驗性輔具的示範影片時錄下的。
接著,導演請來配音員,讀出他過世前親筆寫下的自傳。讓我們同時能夠聽到他的觀點。今年這部紀錄片已經是在他過世十年後的事情,當時實際上是沒有留下多少資源的。
由於他在過世前,曾將部落格的權限交給父親,請他代為管理,因此家人在他過世後,為他發布了訃聞。來自他遊戲中的公會組織「星光」的成員以及其他玩家紛紛來信,與家人分享他們認識的伊貝林。此時,他的家人才開始慢慢理解到,這個「遊戲世界」或許比他們想像得更加真實。
星光這個公會是個沉浸式角色扮演公會,意思是玩家在遊戲的過程中要投入角色,以角色的方式說話、互動。與此同時,他們也留下了他過世前那十年的紀錄檔,從這邊開始,畫面格式也改變了,導演帶著觀眾進入到遊戲中的重演畫面。觀眾跟著他開始在遊戲世界奔跑。有別於一般紀錄片由演員重演,這一段遊戲中的重演格外值得討論,因為某種程度上,那就是當時的「真實角色」,而透過紀錄檔重演,我們看到的遠比演員重演要來得更貼近。事實上,這個故事也無法以現實世界的方式重演,沉浸式角色扮演的前提就是他們本來就要盡可能當成自己「真的」生活在那個世界。
「就我所知,這是史上首次以回顧畫面的方式呈現真實的『虛擬化身生活』。」-導演班傑明.雷(Benjamin Ree)
但是同時,這又不是真正當時的「遊戲紀錄」,而是根據紀錄檔重新編劇後,由模組動畫師重新製作而成的動畫。(又稱為「機造影片」,《鬼才之道》、《返校》的導演徐漢強過去也曾經在AFK Pl@yers 團隊中製作這樣的動畫。徐漢強早年也在類似的題材上創作過真人短片,而《鬼才之道》談的同樣是希望「被記得」這件事情。)因此,他又算是一種根據劇本重編而成的重演。或許在紀錄片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因為希望維持獨立,不希望讓遊戲公司介入內容,導演是在這部片完成後才向暴雪申請版權的。
由於該公會成員有長達四萬兩千頁的遊戲紀錄,相當於遊戲過程全程都被紀錄下來,雖非本意,卻成了這部紀錄片最關鍵的珍貴紀錄。於是我們透過這種方式看到「伊貝林」如何與其他人互動,改變其他人的生命軌跡。
當紀錄片進入這一層面時,導演巧妙地將我們接回現實,讓我們看到其他「星光」的成員,聽他們描述他們所認識的伊貝林,聽他們描述他如何改變他們的現實生活,就如同現實生活中的朋友一樣。同時,這也反應出許多這一代的玩家共同課題,就如同馬茲的家人不能理解他和遊戲世界的關係,在他生前始終以為那就是個競技遊戲,並且認為其他「朋友」不過是種「角色扮演的化身」,我們看到其他年輕成員面對類似的議題,也看到反過來透過遊戲重新建立家庭關係的成員。
由於疾病的關係,馬茲過去一直刻意不讓其他人認識現實世界的他,即使有「線下」的互動,也僅限於間接互動,這是他的秘密。正因如此,某種程度上不論對他或是其他星光成員來說,這些「遊戲畫面」呈現的正是他們所認識的「本人」樣貌,而這也正是「他希望被記得的樣貌」。
然而,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當線下聚會打破「現實/虛擬」這條界線的時候,某種程度上也就打破了他對於這個世界的想像,再次讓他體認到現實的限制與疆界。我想那是最殘酷的時候,或許也是許多我們這一代的人同時有過的經驗。同時,導演也表示經過家人親友同意,希望盡可能呈現出「真實的他」,他不是完人,他的挫折、缺陷都還是會在片中呈現出來。
這部紀錄片本身成了有趣的案例。過去曾經在小野老師的課堂上,看過一段紀錄片是訪談者與被訪談者都是以虛擬形象現身。在這幾年虛擬形象、虛擬歌手、虛擬偶像普及前,人們很難將這種型態想像成「真實樣貌」。作為紀錄片處理這樣的題材格外棘手,因為某種程度上紀錄片本身對於「真實」有特定的要求,但是《伊貝林》不僅在虛實切換之間處理得非常好,每一次切換也都看得出是對於敘事來說很好的處理。
我想,如果你會覺得「遊戲」很陌生,那更應該看這齣紀錄片。如同導演曾在訪談中提到,主角所在的挪威,媒體對於遊戲基本上95%都是負面描述。在訪談中,導演曾表示,包含馬茲家人和其他親友在內,他們都希望這部片能讓更多不認識遊戲的人可以藉此認識自己可能是玩家的親人,以免再次發生這樣的憾事。導演選擇處理另外兩位玩家的故事時,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馬茲自己面對家人的故事,他曾邀請父母一起玩遊戲,希望能透過遊戲和父母相處,然而,就如同所有認真的興趣一樣,《魔獸世界》也是需要長期認真投入的世界,而身為奧斯陸副市長的父親,一開始就抱持著對遊戲的偏見而無法體驗其中的樂趣,因而錯過了這十年可以和孩子相處的機會。
該片導演也認為這部紀錄片談的是一種世代認知的落差:
「我想他的故事道出了一些當今很重要的問題。你可能和從沒見過面的人當朋友嗎?有可能愛上你從沒遇過的人嗎?只有文字對話,你們之間的友誼能夠多親密?與此同時,我想這故事也是個關於世代差異的故事,關於我們這一代對於遊戲和虛擬世界的執迷──我今年三十五歲。馬茲真的是在遊戲中長大的。同時,馬茲的朋友和家人都告訴我,在他臨終前,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對別人來說有意義。他的生命看似短暫,但是他希望能被長久記住。」
馬茲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到三十歲,事實上,他活超過二十歲已經是某種醫學上的少數案例了。而他將這當中大半的時間花在一個可以讓他和別人正常互動、可以讓他奔跑的世界當中。他這一輩正好是一個交界點,上一輩對網路陌生,到了這一輩正好是網路開始起飛的時代,而下一代則已經是出生時網路就已經無所不在。這三十年間,「真實」的定義不斷被改寫。我想這部紀錄片某種程度上,透過馬茲的一生正好紀錄了這當中的衝突和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