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懼裂》是一部被結局拯救的電影。當代的容貌焦慮以及整形手術給人的侵入性印象,結合在一起,理所當然就是身體恐懼的優秀材料。在伊藤潤二那裡有,在前幾年的網漫《整容液》那裡有,甚至在我念國小的時候,一本五十塊上的口袋書都有寫過。因此這實在不是甚麼很特殊的題材。身體不屬於自己、對老化的恐懼,慾望回頭來把人吞噬blablabla,在看這類作品的時候,我一邊享受獵奇畫面,內心深處最關心也最害怕的總是結局,那多多少少反映了作者對這個問題的思索。
最糟糕的總是主流影視作品:女主角得到了自信,不再受到他人眼光的綑綁。諷刺的是,她們在結尾通常不是獲得了女明星式的美麗,就是帥哥的愛情,有時全拿。讓人搞不清楚前面講那麼多,what’s the point。漫畫家一般會比較清醒,結局不是女主角的身體永遠變異成非人,就是融化的身體從排水孔流掉,一滴不剩。悲傷,但至少說得通。
《懼裂》讓人滿意之處,在於大致達到了個人對驚悚片的要求,通過各種近距離特寫「痛點」的畫面,加上後半段母體驚悚的老朽,如果只是要追求刺激,個人是覺得有過關。這種緊張跟面對「未知」也不完全一樣。說到底,驚悚片他就是一種類型敘事,也就是基建於觀眾與創作者之間的默契:來吧,我們準備好要被嚇了。反正,跟改變容貌有關的故事,幾乎在電影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情況必然會失控。我們關心的是,會失控成什麼樣──情況會有多糟?會有什麼超乎我想像的獵奇影像與聲音效果?沒有這種期待,大家可以去讀女性主義理論就好了。
(以下有雷)
(但我很懶,如果想知道完整劇情,可以到youtube上看看)
《懼裂》的影像與聲音結合得還算不錯,從美學上來看,電影中的色彩暗示、各項象徵物件也是清楚而且完整。就是看起來很舒服,不太會讓人出戲,覺得「欸你這裡不該這樣」。
電影開頭,伊莉莎白透過「Substance」,試圖擺脫老化的外在印記,以一種異化的方式來維持永恆青春。分裂出來的Sue(英文中也有追尋之意)就是一個行走的慾望象徵。但這個慾望是不受母體控制的,她優游在一個資本主義的慾望機器世界之中,最終回過頭來侵蝕母體。電影的核心衝突在於,伊莉莎白與「年輕的自己」之間並非一場單純的美貌焦慮,而是對於身體主權的爭奪。慾望(SUE)渴望獨立於母體(ELISABETH)的影響之外,逐漸不遵守「Substance」的使用規則,前者愈有活力,後者就顯得與衰敗,而且這種衰敗是不可回復的,也讓人聯想到失敗的整形手術。當慾望無法容忍母體的殘敗,形成了自我從分裂到戰爭的過程。這是電影的前三分之二。
看到網路上討論,Sue所享受到的美貌紅利,看起來跟伊莉莎白沒有關係。但實際上,兩人不只共享居住空間,也共享深層的意識,也就是夢境。也許可以說,母體昏睡的時刻,她也感受到Sue所接收到的愛戴。所以最後她儘管可以,卻無法終結Sue的存在。如果她死了,母體連最後一點愛都感覺不到了。
這讓人聯想到古典的精神分裂隱喻(不是當代醫學意義上所講的思覺失調!) Sue是一個看似脫韁的慾望,但實際上,她完全更加精準地凸顯出母體自己就無法逃脫的社會枷鎖:誰規定了慾望的模樣,美麗、青春、纖瘦,如果是白人就更好。最清楚的一幕就是一群白男圍著Monitor指手劃腳,研究Sue跳舞的畫面哪裡出問題,鏡頭聚焦在扭動的臀部與緊緊被勒住的生殖器上。
事實上,如果故事結局停留在伊莉莎白這個母體殺了年輕的Sue,然後死掉(或是反過來)。兩人倒在一團亂的客廳裡面,the end,這就是周末可以跟朋友一起看完,還能接受的作品。
但這個Sue 的生命力異常頑強,她超越了母體的承載,先是剝削,後來反過來消滅了母體,但她是依賴母體存在的呀,沒有主體,哪來欲望呢?所以自身也即將崩解。存亡之際,她再次服用了The substance,試圖再分裂出一個「更好的自己」。這就是本片最恐怖但也最不恐怖的地方了。
一直到最後三分之一,片名THE SUBSTANCE 的暗示才真的凸顯出來。電影之初,我們以為在身體中注射物質(Substance),類比如填充式整形手術。但在亞里斯多德那裡,Substance是存在的根本,事物之為事物的基礎,定義性的東西。
誰定義了人。
慾望的本質是什麼?導演不但給出說詞,幾乎是狠狠地把答案甩到觀眾臉上。
被死命掙扎與壓抑之後,慾望就是這一坨噁心的、七拼八湊的、彷彿在無重力空間底下內爆過的黏答答的東西。
在幾次使用Substance的過程中,伊莉莎白到底被什麼給定義、她存在的基礎是什麼,毋寧說是被慢慢地被「剝」出來,然後,成為一個怵目驚心的駭人怪物。這個徹底異化的存在是社會對美的強迫性期待完全走向極端的產物,是投射,也是母體向社會機器的怒吼:這就是我真實的樣子。This is real。
透過這一聲稱,怪物也成為觀眾的鏡像——它的自我認同不再依賴外在標籤,而是完全基於其自身的「生成狀態」。它向觀眾宣告自己的真實性,正如我們常常在自身的身份認同中建立一個虛幻的真實。怪物的聲明誘使觀眾不得不去思索自身認同的真實性。自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也很高明的挑釁。
所以,她是真的嗎?怪物吐出一顆乳房,背上卡著伊莉莎白的臉,她張大著嘴,無法說話。這裡,「我是真的」這一聲明,是實話還是謊言呢?這個問題我還沒有答案。的確,伊莉莎白的確在本質上被壓縮扭曲成一坨欲望了,但反過來問,我們會同意「我就是我的欲望」這句話嗎?也就是說,我們要肯定人的非人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