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胡天,本名胡士英,而所謂胡天者,不過當時輕佻胡鬧之言。胡士英原為丐幫九江分舵弟子,年約二十有五,身材不甚高,但長眉細眼,挺鼻薄唇,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武氣概,擅岳家散手等南派拳術。南派武功主以靜待動,以快制勝,出手兇猛,見縫插針,不以招大勢雄取勝,但以突進刁鑽見長。七年前拜入丐幫之後,跟著幫中大老行俠仗義,懲奸鋤惡,在江南一帶闖蕩,江湖上小有一點名聲,卻不幸一年之前為情所困,英雄氣短,自暴自棄,被丐幫逐出門戶。
那一年他受命到安慶一帶公幹,翦除兩個採花賊後,卻不意在市街上遇見來自九江的富家小姐——張大財主的千金張綺雲。那張家小姐方才十八歲,與母親坐在轎裡,黃花閨女平日鎖在深閨,足不出戶,來到他鄉總是萬般新鮮,禁不住從轎裡探出了頭往外面張望。
那張綺雲如蜜桃般紅潤的臉龐上,睜著一雙靈動的大眼往大街上四處瞧,小巧的鼻子與櫻桃般的嘴,透著天真與聰慧,正是前生的冤孽,讓胡士英瞧見了她。這一瞧讓胡士英心裡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花轎走過後,他只是痴痴迷迷地遠遠跟著,就這麼一路從安慶跟到了九江。轎子換了馬車,車停他跟著停,車走他跟著走。偏生張家小姐坐船要嘔,單走陸路,才給了他機會。
他雖是丐幫中人,但性喜潔淨,身上穿著粗布衣服,也無骯髒襤褸之態。跟了久了,難免引來隨從注意,但一路上他規規矩矩,官道上人人可走,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偶爾那小姐從車裡探出頭來,他便急急瞧上一眼,便似得見仙女下凡,夫復何求。
路總是有走到盡頭的一天,兩天後馬車回到九江,在一所高牆華廈前面停了下來,張家母女從車裡下來,張綺雲好奇地往後一望,正見到他呆呆癡望著,不禁臉上一紅,牽了她母親的手進了大門。從此後胡士英每天只是魂不守舍,睜眼閉眼都是她的影子。
閨中女子,深居簡出。胡士英想見心上人一面,竟不可得。他每日在張家牆外徘徊,只有更增思念。忽一日酉牌時分,聽得琮琮琴聲自樓閣傳出,溫婉親切,彈的是一首「梅花三弄」,氣度高潔,如梅花傲立霜雪,秋風襲來,猶如有超脫塵世之感。
胡士英聽得心醉,從袖裡抽出一支隨身攜帶的竹笛,吹奏了一曲「喜相逢」,曲風輕快,活潑飛揚,讓人直欲手舞足蹈起來。樓上那琴聲忽停了下來,小窗打開,一女子探頭出來,烏黑的秀髮迎風飄揚,不是張綺雲是誰?她與胡士英打了個照面,臉一紅隨即又縮回頭去,彈弄了幾下古琴絃,重又彈起新曲,曲風卻是端凝穩重,鏗鏘有邊關塞外之意。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陽關三叠啊,怎麼我才吹了喜相逢,她就要彈這離別曲呢?是我太唐突了嗎?」胡士英心想。
忽然間那琴聲停止,燈光一滅,樓閣暗了下來。他心下忍不住嗟歎,便信步離去。
此後每日酉時胡士英便到牆下張望,聽那張綺雲彈曲,他便也吹笛合奏,頗有琴瑟和鳴、互訴衷腸之意。有一日,那胡士英大了膽子,吹奏了一曲「鳳求凰」,誰知吹不到一半,樓閣裡卻傳來琵琶樂聲,彈的是「十面埋伏」。他心裡一怔,不解其意,誰知就在這時牆角竄出兩隻大狗,朝著他狂吠而來,他只好落荒而逃。
就這麼大約過了十日,有一日他在牆下聽得樓閣裡琴聲悲切,正疑惑間,迎面走來一侍女,到他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小姐說,請公子日後不用再來了。」胡士英連忙問何故。那侍女道:「我家小姐日前已許配了人,你可以不必再痴心妄想了。」胡士英這一聽如晴天霹靂,霎時六神無主,進退不得。
他當晚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一方面安慰自己兩人身份懸殊,她是大戶人家小姐,自己是落拓江湖的武夫,門不當戶不對,如何能結合?一方面卻又忍不下這口氣,明明對方對自己也是有意的,為何逃不開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隔日他在張家大門外不遠處等候,直候了三個時辰,終於見到昨日那侍女提著香籃出門。胡士英連忙跟上,那侍女一嚇,道:「你怎麼還不走?」胡士英道:「姊姊請不要驚嚇,在下決無惡意。我只想多謝小姐多日來彈琴給我聽。這裡有件物事,還請姊姊代在下交給了小姐。」說著懷裡掏出一錦包,雙手奉上。那侍女心軟,便收了過去,說道:「收不收在我,看不看在她。」胡士英道:「這個自然,有勞姊姊了。」便轉身離開。
當晚張綺雲拆開錦包,見裡面是一張紙條,寫道:「自相見以來,夜不成寐,心中倩影,不能忘懷。乞小姐惠賜一晤,終生無憾。」張綺雲見信後交代侍女,明日再到門外觀望,若是那人仍在等候,即告知他:若見樓閣窗台上掛風鈴一串,當晚酉交戌時,在小門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