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chschild, Arlie Russell. Stolen Pride: Loss, Shame, and the Rise of the Right. The New Press, 2024.
在2021年1月6日,國會大廈遭遇前所未有的襲擊。數百名抗議者闖入議會大廈,場面極其混亂。視頻畫面中,抗議者四處毀壞窗戶,揮舞著旗幟,甚至拿著旗桿當作武器。當時,國會警察與入侵者激烈對抗,並有多名警察在此事件中受傷,四名抗議者和五名警察因此喪命。現場的情形震驚了全國,從對副總統邁克·彭斯的威脅到對議員們的暴力行為,所有一切彷彿都在顯示美國政治的分裂程度。這一事件讓全國上下都無法忽視,但對某些人來說,這並非他們關心的焦點。
羅傑.福特(Roger Ford)是東肯塔基愛國者聯盟的領導者,對於1月6日的事件,他感到深深矛盾。他的團體——一個在臉書上擁有約九千名成員的保守派組織——曾組織汽車遊行支持川普,也有成員前往華盛頓參加川普的演講。然而,他強調,這些人「無辜、善良且正派」,他們並未參與國會的暴力侵入,而是站在賓夕法尼亞大道上,試圖「拯救美國」。儘管如此,1月6日事件後的輿論壓力,讓他和許多支持者都感受到羞恥與困惑。
這場國會騷亂帶來的道德危機,不僅對羅傑本人,也對許多來自農村地區的支持者造成影響。福特痛心地說:「現在每一個去過華盛頓的人都被懷疑是暴力和種族主義者。」根據研究,多數參與1月6日的人確實與極端組織無關,農村居民接受暴力的可能性甚至低於城市居民。然而,社會的普遍認知卻將這些支持者簡單地歸為同類。
即便如此,羅傑仍堅信2020年的選舉「被竊取」。儘管他不再收看福克斯新聞,並轉向查看CNN、《華盛頓郵報》和BBC等媒體,他依然保持自己的信念。這種矛盾心態並非個例:一項調查顯示,三年後,63%的共和黨支持者仍認為選舉不公,儘管超過70%的美國人相信選舉是公平的,並認為1月6日的事件對民主構成威脅。
對於1月6日事件引發的公眾評判,似乎有三種典型的回應,而許多像羅傑.福特這樣的人,結合了其中幾種方式:
這種淡化的心態甚至延伸到對具體場景的描述。羅傑回憶起國會大廈外搭建的絞刑台:「那個平台並不像電視上描繪的那麼大,就像外面公交車站的棚子一樣,並不具威脅性。」對羅傑而言,規模的縮小似乎足以讓事件本身看起來不那麼令人羞恥。
然而,正如漢娜.鄂蘭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所指出的,暴力行為如果伴隨著「遊戲精神」和笑聲,會讓人錯覺它的殘酷性被削弱。1月6日的場景正是這樣:有人踩上南希.佩洛西的桌子,有人毀壞財物,伴隨著笑聲和看似狂歡的氛圍。這種態度試圖將羞恥感降到最低:如果暴力中有笑聲,那麼它就「不是真的暴力」,也不需要為此感到羞恥。
又如作家大衛.基恩(David Keen)所觀察的,川普及其支持者的政治文化中,「笑聲」似乎扮演了一種特殊的功能:它為支持者提供了瞬間逃避羞恥感的出口。在一起嘲笑、一起「開玩笑」的氛圍中,羞恥感似乎消失無蹤。
與此同時,許多支持川普的人開始學會了他在公共領域上使用的一套策略:一種將羞恥轉化為力量、並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的方式。這一策略可以分為四個階段,成為了川普及其支持者的重要武器,也成為了不少人對「被迫害者」角色的認同:
川普的拘留照成為了一種象徵,這張照片迅速被商品化,並成為支持者的徽章。在1月6日事件中,那些曾經勇敢闖入國會大廈的人,亦開始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並進行反擊。他們有的在監獄中等待審判時,感到自己是被「不公對待」的英雄,有的則在事後聲明中強調自己的驕傲與自豪。這些行為正是川普所提倡的「去羞恥儀式」的延伸。
川普的拘留照和其他商品不僅僅是商品,更是去羞恥儀式的具象化。這些商品成為了反羞辱的護身符,象徵著對抗「不公」的力量。支持者購買這些商品,不僅是為了紀念自己的「英雄行為」,更是希望藉此保護自己,從而再度獲得自豪感。
但是,在這裡,自由派的主流媒體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們將投票給川普的人等同於1月6日事件的參與者或支持者。事實上,對於派克縣的許多居民而言,無論政治領袖如何更迭,生活依然艱難。時薪工人薪資並未顯著增長,工資和附加福利幾乎保持不變,這使得他們難以應對日益上漲的物價。儘管股市在川普任內有顯著增長,但這些收益並未惠及到大多數生活在派克縣的工人。對這些居民來說,政治的變動與生活的現實往往是兩回事,國會山發生了什麼也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正是這種歸因,使得一些對川普日趨極端化行為感到疑慮的選民,在羞恥感的心理驅動下,選擇繼續支持川普。例如一位要求匿名的退休男性(作者給了他一個化名「彼得),他在2016年和2020年都投票給川普,但如今他對這位前總統的支持漸漸動搖。他形容自己正經歷一種「受虐選民症候群」,被困在一場接一場的政治危機中,無法脫身。
彼得將這種情況比作一段婚姻:最初,一位女性選擇了看似穩定的丈夫,但隨著一位充滿魅力的男人出現,她決定離開那位乏味的丈夫,投入新男友的懷抱。然而,這位新男友最終帶來了更多麻煩,不斷上演暴力與混亂,讓她陷入兩難。彼得形容自己正處於類似的處境,從支持川普的理想到面對其不斷升級的爭議,始終無法擺脫這種政治「情感依賴」。
在彼得的敘述中,川普的支持者正經歷一種深刻的內心矛盾。彼得曾認為川普是唯一能夠支持煤炭、保守價值、以及反對增稅的候選人,但隨著川普言辭的極端化和行為的愈發激烈,彼得發現自己逐漸對這位前總統感到厭倦,尤其是在1月6日國會大廈事件之後。然而,每當他看見川普遭到民主黨人或媒體的攻擊,他又會感到不安,並且回到對川普的支持,彷彿在這場政治鬥爭中無法自拔。
這種「受虐選民症候群」並不僅僅局限於彼得一人。彼得指出,許多共和黨官員也正面臨類似的情況。他們明知川普的行為和語言不妥,但為了選舉需要,仍然保持沉默。他們並非懦弱,而是擔心一旦站出來反對川普,就會被視為背叛者,從而失去選民支持。對他們來說,川普是一個雙刃劍,既充滿爭議又不可忽視。
對於許多川普的支持者來說,他們的情感依附並非單純的政治選擇,而是對過去一段時間自豪感的重建和對羞恥感的反抗。這使得川普成為一個情感上的寄託,而非僅僅是政治領袖。在這種情況下,川普不僅在政治上成為一個分裂的象徵,也在情感層面形成了無法輕易割捨的依賴。
正是在這樣的心態下,川普對選民的影響力日漸擴大。他巧妙地利用媒體的攻擊來鞏固自己的支持者,讓那些對政治不滿的群體產生強烈的依附感。這種情況引發了更多的政治極端化,川普的言辭越發激烈,甚至引發了暴力事件。根據報導,許多因川普言論激起的暴力行為已經出現,其中一些支持者甚至以「為了川普」為名,進行極端行為。而在川普本人,他逐漸開始擁抱了一些極端分子,包括支持極端右派的組織和人物。川普甚至承諾,如果再次當選,將赦免1月6日事件中被捕的參與者。這些行為讓他與極端主義的聯繫愈加明顯,也使他的政治言辭和行為更加激進、更加不可預測。
總之,由於羞恥感的心理驅動,這些人不得不自主地或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綁定在名為川普的這艘船隻上。他們正面臨著一個深刻的政治與情感矛盾。在這場情感上的拉鋸戰中,許多人都在一個無解的困境中掙扎,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從這場政治劇中走出來,或是繼續隨著川普一起走向未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