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chschild, Arlie Russell. Stolen Pride: Loss, Shame, and the Rise of the Right. The New Press, 2024.
前半段為原作者的結論,最末一節為筆者的閱讀心得
總結前面十四章的實證研究,
失竊的光榮:失落、羞恥與右翼的崛起(三)──川普支持者的情感根源
失竊的光榮:失落、羞恥與右翼的崛起(四)──「受虐選民症候群」
作者證明了,作為全國最「紅」的選區之一,KY-5 的選民支持川普的原因並非種族主義,而是因為他們身處嚴酷的經濟環境,加之沿海文化工業對其需求的忽視與偏見,未能為他們提供任何自尊與榮耀,反而將他們推向羞恥的深淵。在這樣的情境下,善於操弄情感的川普成功地讓這些選民誤以為找到了理解他們的知音。
其實,撇開政客的口水不論,不同陣營民眾的立場其實比他們想像的更加接近。然而,雙方支持者對彼此的看法卻存在著嚴重誇大的錯誤認知。一項研究發現,當民主黨人被問及有多少共和黨人年收入達到 25 萬美元以上時,他們的回答是 38%,實際數據僅為 2%。同樣,當共和黨人被問及有多少民主黨人認為「大多數警察都是壞人」時,他們回答 50%,而實際數據僅為 15%。
這種誤解反映了美國政治分歧的虛假深度,或許,跨越這些分歧能為對話與理解創造更多可能。但問題在於:是否每個人都願意跨越分歧?有趣的是,自由派民主黨人比保守派共和黨人更可能在意見不合時迅速斷絕聯繫。而對保守派來說,個人接觸對其容忍度的影響更大。
自豪感悖論正是這些分歧的關鍵所在。共和黨人往往認為美國夢的實現依賴於個人努力,而民主黨人更傾向於承認種族和階級對此的影響。這兩種敘事的碰撞,讓「白人特權」的概念成為焦點。一方面,這一概念挑戰了勤奮努力的價值,另一方面,奴隸制和歧視的歷史影響卻又無法忽視。2020 年的一項全國調查顯示,75% 的黑人和一半的白人認同奴隸制和歧視創造了結構性障礙,但政黨間的看法差異卻十分顯著。比如,在農村白人中,民主黨有 59% 同意這一觀點,而共和黨僅有 19%。這種數據反映了驕傲悖論對不同群體影響的深度。
以研究19世紀全球工業化歷史著稱的沃爾夫岡.希維爾布施(Wolfgang Schivelbusch)在《失敗的文化》一書中揭示,敗者的羞恥與焦躁可能比勝利者的喜悅更為深刻和持久。在南北戰爭結束後,美國南方淪為北方的經濟附庸,失去的不僅是主權,更是自豪感。同樣,在《凡爾賽條約》簽署後,德國的自尊心被徹底摧毀。對於許多德國人而言,推著裝滿貶值貨幣的手推車,不僅象徵著經濟崩潰,也象徵著身份的貶值。這種集體羞恥感成為極端政治力量崛起的溫床,最終導致了一場人類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悲劇。
從這些歷史中,我們看到了羞恥如何成為一種深遠的社會動力。大衛.基恩(David Keen)在《羞恥》中指出,羞恥與復仇的情感交織,在許多衝突中扮演著核心角色。不僅是德國,蘇丹、塞拉利昂甚至現代美國都顯示出,當羞恥與資源匱乏、族群競爭和經濟不穩定結合時,其影響會進一步放大。
這些歷史模式正呼應著美國當下的處境。在我們的時代,政治和社會分裂似乎並不僅僅是「北方」對抗「南方」的問題,而是全球北方與南方在美國國內的縮影。在像肯塔基州派克縣這樣的農村地區,人們的日常話題已經被經濟困境、文化焦慮和對「失去的美國夢」的憤怒所主導。然而,這種失落的情感遠不止於經濟困境;它反映的是一種被社會和經濟機器所邊緣化的羞恥感。當聯邦資金和政策無法有效緩解這種邊緣化時,人們自然會轉向更極端的情緒和政治立場。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樣的情緒正為法西斯主義的進入鋪平道路。專家警告,法西斯主義不會以過去的形式重現,而是以更隱蔽的方式滲透到美國主流政治中。對聯邦政府的不信任、政治兩極化和未解的不滿,正為極端主義者提供了理想的土壤。一個「大人物」可以輕易地動員這些情緒,從而對美國的民主根基構成威脅。
這樣的前景令人不安,但解決之道並非遙不可及。減輕驕傲悖論所帶來的不均衡負擔是長遠的關鍵。美國夢的觀念或許需要被重新定義,不再以超越父母的成就為唯一目標,而是轉向更注重社區、可持續性以及對地球的關懷。同時,減少財富的不平等,重建中產階級,並加強民主機制的保護,可以幫助修復人們的自尊心,減少羞恥感帶來的負面影響。
當我們回顧這些動態時,不禁想到覆土的隱喻。就像那被認為「可丟棄」的土壤一樣,許多美國工人感到自己的價值被忽視。他們的生命和工作環境被經濟機器碾壓,曾經的驕傲感和目標感漸漸消失殆盡。如何讓這些被遺忘的生命重拾自尊?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核心挑戰,也是跨越分裂、避免悲劇重演的第一步。
而在個人層面,我們該如何填平這些鴻溝呢?作者認為,同理心或許是答案。同理心並不意味著同意,也不是尋找共同點,而是一種純粹的理解:一種看到他人情感、經歷並加以尊重的能力。從這個角度看,一些「過橋者」展現了令人啟發的傳記模式。他們可能來自兩種背景:一種是「崛起、回饋、伸出援手」的模式,這樣的人通過超越羞愧的恐懼來向他人提供幫助;另一種則是「觸底、崛起、伸出援手」,這樣的人接受了羞愧的洗禮,並從中找到力量。相比之下,那些介於兩者之間、尚未處理好羞愧的人,或許最難展開這樣的同理心。
通覽全書,可以發現作者沿用了黑格爾式的辯證法與佛洛姆式的心理分析,來詮釋本地居民的心理結構與未來出路——從「見山是山」的傳統成功模式,到「見山不是山」的經濟、文化與身份危機,並期望透過擺脫資本主義式的成功觀,轉向社區關懷的「積極自由」,以撫平心理創傷,達成「見山還是山」的終極境界。
我有兩點回應:
一、 作者只談到了經濟問題導致的光榮感缺失,卻未考慮民主黨所提倡的世界觀是否對本地、甚至其他支持川普的選民的世界觀造成威脅。
今日的《紐約時報》有一篇評論,指出當下的網路現象(不分紅藍)展現了政治美學和身份認同的新形態,打破了傳統的左派與右派界限,並在川普的領導下轉化為具有政治影響力的文化力量。作者分析了當前美國播客中最受歡迎的三種類型:
(一)「閒適生活」:透過宣揚「男主外、女主內」的美好生活幻象——畢竟,女性若待在家中,就無需應付苛刻的老闆和業績壓力,因而能將精力投入自我形象和生活環境的打造。同時,對後來被無限上綱的MeToo運動的反動,金髮、纖瘦的白人女性將烹飪晚餐變成一種反女權的身份認同,並推廣非常「白人化」的生育觀念。這種性別意識的逆轉,淡化了川普個人對女性極度不尊重的冒犯性。
(二)「健康生活」:他們販賣飲食與生活方式,將我們的身體變成一種信仰世俗宗教的媒介,只能依賴極端的自我照護。從日常生活中各種致命物質的警示,到特定品牌淨水器的推銷,再進一步就是耳語「國家肯定在毒害我們的水源」以及「哦,你不知道疫苗會在你手臂裡植入追蹤器嗎?」。
(三)「播客兄弟」:他們創造了一個「男人可以當男人」的空間,擁有明確且統一的政治美學:要挑釁、要張揚,並毫無歉意地展現男子氣概。透過模仿這些兄弟的語氣並出現在他們的節目中,川普得以將自己與他們對男性氣概的觀點聯繫起來,同時打造了一個讓他最大謊言能找到政治受眾的媒體環境。
這些美學與「覺醒」一詞的污名化存在辯證關係。透過這些操作,專欄作者科頓(Tressie McMillan Cottom)總結道:「這些種族差異在選舉信息傳遞層面被模糊化了。川普的簡單訊息——『只有我能解決』——讓許多實際上存在巨大差異的群體得以掩蓋這些分歧。細節並不重要,因為真正重要的是美學。正是這些美學,加上民粹主義的助推,讓川普成為我們的下一任總統。」然而,原書作者未能注意到這種世界觀的滑動,只關注經濟困境造成的羞恥感,未能解釋為何在布希(2000-2008)和川普(2016-2020)任期內,本地情況並未改善,但人們仍然死忠支持共和黨。
二、 關於超越經濟困境以重新獲得光榮感的建議。雖然我也曾生活在阿帕拉契山區,但我所在的社區是紅色海洋中的藍色孤島,所以我難以想像這種藍圖是否對症下藥。然而,這種藍圖隱含的潛台詞是:資本主義剝奪了人們感受自身人性的能力,人類必須超越物質以奪回自我,從而擺脫羞恥、擁抱光榮。——聽出問題在哪裡了嗎?嗯,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從這個角度來看,儘管作者的分析極富洞見,卻未能解決任何現實問題。
舉例來說,Alexandria Ocasio-Cortez被認為是全美國最激進的眾議員,儘管她代表的是全美最深藍的選區之一。在我撰寫此評論時,她正於社交媒體上憤怒地連發貼文,指控眾議院第9495號提案是不當立法。但在這串直播的爆發中,她也提到,她的選民最關心的問題是公共衛生和房租。
當初那群戴著紅星帽的革命者之所以能取得政權,靠的是「打土豪,分田地」,而不是「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雖然這兩個口號最終都被證明是虛妄的。同樣道理,川普的製造業回流政策對於第一、二級產業地區的吸引力也是不容低估的——儘管他的親密戰友馬斯克正在做完全相反的事。
博愛、寬容、不追逐金錢,都是高尚的理想,我也十分贊同,但其實現的難度並不亞於馬克思所描繪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烏托邦。然而,我們畢竟生活在人間。真正能征服人類自由意志及欲望,並貫徹甚至改變人類社會的,恐怕只有史達林那種「慈父」般物理意義上的「愛」,而非作者在此呼籲的愛。
結論:希特勒的國師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曾指出,政治就是區分敵我的藝術。川普完美地繼承了這一點。他將海地移民塑造成吃貓吃狗的野蠻人,將墨西哥移民描繪成毒販或癮君子,這些作法都背離了上帝的教誨,是道德敗壞的象徵。而當基督教原教旨主義情緒開始萌芽時,民主黨適時地送上了助攻。民主黨對LGBTQ+和少數族群權利的關注——在我看來是適當的,但在政治現實中則非如此——這又給了川普一次劃分敵我的機會。無關性取向,也無關膚色,問題在於,正如川普自己編造的:賀錦麗是為了「他們」(少數),而我是為了「你們」(多數)。
川普是最懂民主政治運作邏輯的人,所以他得到了足以摧毀民主的權力以為獎賞──他也受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