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夫人是八荒現存最後一隻純血灌灌鳥,灌灌一族原居於南荒,闔族生性溫和,與鄰為善,因其乃是受父神特別關照的氏族,族人眾多,頗富盛名。
但不知何時起,四海八荒傳起一則流言,食灌灌者得庇蔭。此話全然謬誤,食之不能得,不論是先殺後吃,還是活吞入腹,不能得便是不能得。
可貪婪使人愚昧,多數承有庇蔭的神祇,皆為善戰者,都是以一擋百的能手,唯灌灌一族不是。父神羽化後,庇蔭便只能減不能增,因此物以稀為貴,縱使灌灌承有的庇蔭於武力無甚助益,依舊遭人覬覦。
可嘆,灌灌自古以來便不以武力見長,面對排山倒海的惡意竟難以自保,傳聞獵殺最火爆時,坊間甚至流傳一本「食灌灌密法」。
衛夫人誕生於流言剛起時,起初族內不以為意,心想謠言止於智者,誰知彼時八荒智者們好似同父神一道離去一般,流言非但沒平息,反倒越演越烈,當灌灌族開始尋求援護時,族人已被殘殺近半,剩下的,也在各大氏族的勾心鬥角間快速消耗。衛夫人便是那見證氏族衰亡的最後一輩。
她記得父親死後,母親帶她投奔蠱雕。蠱雕一族食人,凡人見之無不奔逃,可身為鄰居,從前蠱雕與灌灌多有走動,他們雖對凡人殘暴,可對同為天族旁系的灌灌尚且友好,彼時衛夫人年幼難以遠行,灌灌族人人自顧不暇、四散奔逃,衛夫人的母親只得攜女就近投靠武力較佳的鄰居。
與族人分道後,衛夫人察覺母親好似變了個人,脾氣陰晴不定,並且迫切到近乎強硬地要求她習武。習便習,卻也不讓蠱雕知曉此事,不願請鄰居指點閨女一二。
衛夫人自個兒胡亂摸索,自然成效不彰,常因此遭母親責罰,打罵起來幾近瘋狂,回過神時又後悔不以,緊摟閨女連聲道歉。
衛夫人覺著同這樣的母親一塊兒過生活十分吃力,可她從不喊苦,母親已是竭盡全力,她明白。
一日傍晚,衛夫人外出返家,跨進門時忽而心頭一緊,這怪異之感來去如風,一眨眼已不見蹤影,但這些日子她和母親始終如驚弓之鳥,此等小事已令她心生警惕,本欲進門同母親商量,沒成想前腳才跨進門,一支茶杯迎面飛來。
「還敢回來!下作的東西!這茶葉妳去哪兒弄的!」母親淒厲的叫罵緊隨而至。
衛夫人側頭閃過,茶杯撞碎在門框上,「娘……您說什麼?什麼茶葉?」她謹慎地問,深怕更加激怒母親。
「還問!不知感恩的東西!我們怎麼喝得起這等茶葉,是不是妳勾搭男人取回的?!不知好歹的東西!」母親伸手將整桌瓷器掃落,登時滿地茶水與碎片。
衛夫人忽然有些害怕,母親今日似乎特別不講理,可她依舊好聲道:「娘……那是上回澄哥……」
母親尖聲打斷:「屈澄!好啊!還知道要勾搭蠱雕家的,我可把妳生得聰明啊!厲害!當真厲害!」
委屈竄起,淚水積蓄在衛夫人眼眶,「娘!不是的,您忘了嗎?那是……」她向前踏出半步,立刻又叫另一支飛來的茶杯逼退。
「滾出去!滾出去!我沒妳這樣的女兒!滾出去!別再回來了!」母親聲嘶力竭。
「娘……」
「滾!現在就滾!」
衛夫人去了離住處有段距離的龍華樹林,尋了處樹根過夜,此前也曾遭母親趕出門,在外逗留一夜多半便好了,有時夜裡母親便會自行找來,悄悄地將她帶回家去,醒來時才發覺人已在床上。
她撿了一處曲度合適的根坎蜷縮起來,尋思明日得盡快同母親講那怪異之感。
夜深時,衛夫人猛然醒轉,鑽心劇痛將她扎醒,突如其來的疼痛令她汗如雨下,不明白忽然地是怎麼了,沒來由的心慌緊隨而至。
待疼痛趨緩時,她忙自樹下躍起,三步併兩步地跑向蠱雕大宅,她和母親就借住在東廂偏院。
尚未出得樹林,一片青中帶金的鳥羽飄然飛近,新月的夜色下隱隱金光不甚顯眼,可衛夫人仍舊一眼發現,只因那是母親的羽毛。
她伸出雙手,顫抖地去捧,鳥羽觸及指尖時立即化作一搓金光,沒能落在掌心便叫夜風吹散,隨夜風散去的還有一聲疲累的嘆息:「孩子……」是母親的嗓音。
衛夫人拔起不聽使喚的雙腿,踉蹌奔向蠱雕大宅,沿路又瞥見幾片鳥羽在空中飄泊,短暫滯留後,紛紛如嘆息般化作金光,溶入夜空。
東廂偏院轉眼已在眼前,大半夜的人聲鼎沸,兩丈開外都能聽見幾句模糊咒罵。
「……死的臭……娘……出去?」
「……不愧……神……難辦。」
衛夫人奔向西側一處狗門,她不知道來者何人,知道了也不能怎地,無論如何她是打不過,此時她能做的只有悄悄地將母親帶出,也不曉得母親傷得重不重,那些鳥羽……
孰料,她摸到牆邊時,一重薄薄的禁制將她擋在門外,自她指頭碰上之處泛起一圈圈漣漪。禁制雖薄,卻強韌異常,衛夫人百般嘗試都沒能損其分毫,在她焦急地嘗試突破時,牆內浮躁的交談傳進她耳中。
「麻煩的婆娘,啐!哪個蠢貨說這母女一放就倒?放是放倒了,可咱也出不去啦!屈澄!你怎麼辦事的!」
衛夫人心頭一揪,澄哥……
「姪兒確實探查過的,她們母女二人虛弱的很,半點兒防身功夫都不會,誰能料到這婆娘留有後手,這可怪不得姪兒。」
「哼!辦事不力還帶狡辯!」
「得了,你倆消停些,先琢磨如何脫身罷,老的死了,不見小的,若是聞風逃了那可難辦。」
一個「死」字,讓衛夫人如墜冰窖,寒意自四肢竄進胸口,傍晚母親還同她說話……
「琢磨個屁!老婆娘活體焚元,設下禁制,她仙元羸弱禁制看著挺薄,可父神的庇蔭忒棘手,豈能說解便解?趕巧還是個強韌心性的庇蔭!想騙過禁制溜出去壓根兒沒可能,況且,說不準老婆娘仙元這麼一焚,早沒了油水可撿!」
衛夫人跪在狗門外,口鼻發涼,耳鳴不止。
一片青中帶金的羽毛飄落她頭上。
「孩子……對不住……」
疲弱的金光一閃而逝,照亮她鼻尖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