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美食街聽見隔壁兩位女生談到中山美穗死了。一位說他忘不了《東京日和》陽子與荒木經惟乘小船出遊的畫面好美,他的朋友則力推《沉睡森林》堪為這位已逝女明星的真正代表作。看看嘛,你一定會因為中山美穗而愛上自己。
(2)
早在《東京日和》上映以前,我已經先看過荒木經惟為陽子本人拍攝的照片了。
那時候剛在週刊找到一份採訪的新工作,還在試用期,每星期必需交出2篇3000字的特稿,交美編利用照片擴充到16頁。貝貝先是在我摩托車後照鏡上黏了一張便利貼,經過你的車,LOVE。然後不定時有張短箋,寫在我之前工作的出版社夾附書頁裡的讀者回覆卡,貼上郵票,明目張膽寄到現在的辦公室。文體總是他在話劇社染上怎樣也改不掉好生做作的文藝腔。
下午在舊書店讀到五木寬之幫東陽一寫的一小段劇本:你的眼睛恰像蛹開始蛻化為蝴蝶時的那種感覺。我看了這樣的眼睛,立時就想為你拍照。每週為你拍一幀裸照,連續十年,再像電影膠片一樣連結起來......
自以為從學生時代就混跡在出版雜誌這一行裡打零工,採訪寫稿並不陌生,沒想到正式上班以後始發現,過去事情全是人家安排好的,現在從頭到腳都得自己來。因此常常一整天在外奔波,忙著和人見面。常常到了晚上宵夜時間才回辦公室,十幾行直接覆寫在淺葡萄紫問卷題目上頭的字跡,靜靜躺在桌面正中央。
下午回診拿藥
在醫院一條兩邊掛著水彩畫作,
取名印象藝廊的走道遇見舊識。
他說起以前讀書的事,我問怎麼當起閨秀作家?
分手說再見以後坐了幾站公車去美術館
路面巔簸,
日光隨之躍動,
樹影隨之搖落
一地 疾疾回首〔這4個字一定是從我以前看過寥寥幾本詩集其中一本抄來的。〕
摘下一片新嫩的梧桐樹葉〔天曉得我根本不識梧桐長什麼樣子。〕
夾進從他房裡偷來的詩集裡
午後捎來一點催眠的風
趁著門口警衛睡眼惺忪
我伸手摸了一下
框在牆上
熱烈接吻的臉頰
相隔數天,午休時間趴在桌上寫稿,在同事口中被喚作奶油小生的總編進門順便送到我桌上。年輕女孩赤裸上身用濕漉的長髮遮蓋胸前,看起來並未刻意構圖或計算光線,只是拍照片的人忽然驚鷙於她看待世界與自己的方式,倉促按下快門。側邊有一行文字說明這是荒木經惟為愛妻陽子拍攝的肖像。可能是從某本雜誌掃描下來,再由印表機輸出,用膠水浮貼在代用的明信片背後。
年近七旬每天西裝革履頂著一頭油亮髪蠟的奶油小生用兩根手指夾著代用明信片一角,翻過來,轉回去,又拿遠一點盯著看。半晌,唸出貝貝手寫的字跡,才緩緩遞到我的面前。『 怪怪,這面容、這神情、這長髮和身體,多像你啊!』
我接過來,看到陽子的靈魂隨著快門咔嚓,離開自己的身體,翻飛進駐到影像裡。
(3)
自此,這幀畫素極低,經過好幾手翻拍、複製、拷貝、輸出的陽子寫真,牢牢刻印在我的大腦皮層最裡面,佔據一個固定的位置。以後不管誰在螢幕上扮演陽子,都被我潛意識的衛隊固執地擋在門外,不允入內。就算幾次趁著我觀影看劇時候打盹兒,找到罅隙閃身竄進,也很快就被陽子的幽靈驅逐出去,奪回自己的存在。即便此刻坐在美食街,聽人討論電影裡的中山美穗,其演繹的形象比真正的陽子更美,笑容更燦,更具強化此一段愛情神話的力量,我也還是無法以之替換長年累月深植在我腦袋瓜裡根深蒂固本尊的形象。
......掃描過後的照片失去了靈魂,原先我看見的那些無形的資素轉瞬在最遙遠的距離之外消失不見,於是我訝然發現,若是想用拍立得攝下你的吻姿,將會是多麼地困難……
(3)
《沉睡森林》我只讀過野澤尚以拍攝劇本形式寫成的文字小說,從沒睇過中山美穗和木村拓哉合演的連續劇。以前閱讀電視小說的時候根本不會在角色的脖子安上任何演員的頭顱,光只把實那子想成一個無顏的身體,代表受到殘酷力量襲擊的女性。同樣也不會把直季和木村聯繫起來。對我來講,木村永遠是《長假》裡的瀨名,於是實那子=藉口忘了日間聽到的音樂是誰的曲子,半夜打電話訊問木村的松隆子。
只花四十分鐘在美食街快速吃完燉煮豬排,把座位讓給後面辛苦排隊的客人。迫不急待返家,把書找出來,快翻一遍。在我的腦袋裡換由松隆子飾演的大庭實那子站在路邊一隻手叉腰,一口氣仰頭喝光整瓶果汁牛奶。和直季討論為什麼睡美人醒來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人正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時,突然想到什麼,好像托咐什麼重要事情一般,轉頭別有意味訊問,我醒來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嗎?也一點兒沒有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