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方格子將揭示我所見到的環團困境:社群操作的手法日新月異,傳統NGO該如何與時俱進?撇除以政府為對口的研究組織,根據自身待在環保團體的經驗,解析NGO組織文化,在何社群上為何難以施力。
NGO組織發跡於各種社會議題。臺灣有脈絡悠久的環境運動史,從早期的反公害運動,或萬年議題核四商轉議題、美濃反水庫運動等等⋯⋯持續到晚近的麥寮六輕、國光石化、亞洲水泥,又或者近年的藻礁公投、規模較小的「為野生動而走」、外木山填海造陸(四接),不能忽略的熱門新興議題,如:氣候變遷、淨零碳排、公正轉型、漁電共生、知本光電案,也都是當代環保團體的守備範圍。
三、四十年來,環境運動曾經歷過蓬勃發展的時代,但是時代的浪潮讓社會型態改變,資訊革命改變了傳播途徑,新時代多了新方法:上節目訪談、開直播、錄Podcast、拍短影音曝光,乃至於出書、製作桌遊,甚至演唱會⋯⋯手段可謂千奇百怪,倡議的本質不變,但面目全非。NGO依然得要組織街頭抗爭,現今或罕見貢寮1003事件般,激烈的抗爭現場,而是多了電腦前製圖、寫網路空戰的論述,還要經營粉絲專頁,讓受眾接收資訊,有娛樂者和KOL合作,傾眾人之力促使政府及社會改變,但組織真的跟上了嗎?
上街頭組織一場抗議活動,需要各方協力,如:場地租借、音響設備、媒體聯絡。繁複的調度工作,令人敬佩。試著想像在那個沒有線上會議和LINE聯絡的時代,人們是如何呼朋引伴;沒有網際網路曝光,卻靠著人際網路號召到高行動力的群眾。當今組織工具進步,連電話都嫌過時了,卻得回頭思考,人呢?他們都待在哪裡?
假設今天打開手機,20分鐘的瀏覽時間內,有甲乙丙三個社會議題推到你面前,同時也有ABC三個時事資訊,你會如何分配你的目光?又會如何排序這些事情的重要順序?
死刑存廢重要、男明星劈腿重要、無家者重要、川普當選重要、閨蜜分手重要、性別平權重要、烏俄戰爭重要、Meta規範更新重要、鳥山明過世重要⋯⋯怎麼脫穎而出?
「什麼事情才算是重要?」這問題的答案只能窮舉。換言之,我們憑什麼說環保重要?憑什麼說氣候變遷重要?憑什麼說做好垃圾分類重要?打開後臺數據,令人遺憾的事實是:洋洋灑灑的千字倡議文,在社群軟體上竟連筆墨分數都沒有。
安侯建業KPMG在《臺灣永續風險大調查》報告中,評估臺灣的永續、社會問題,發現2024年相較於兩年前的調查,「品牌行銷能力不足」快速攀升,成為使命型組織的主要挑戰,僅次於「人才短缺」。
該報告解釋:「品牌行銷與市場進入成為新考驗,隨著ESG、永續、環保等關鍵字愈趨熱門,市場競爭也白熱化」。換句話說,NGO組織的解方就是有效的行銷影響力!
倡議型態改變,資訊爆炸造成傳播困境,是大家都面臨到的壓力,雖不是誰的錯,卻仍是不變的難題。
我在NGO時,負責一檔Podcast節目,我的經驗算是舒服的,老闆願意給我資源和空間去嘗試,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幸運,儘管錄音門檻低,但光是「打造人設」就已是一件看似容易,實則卻亟需要資源、能力、運氣三者合一的事,更別提檯面上叫得出名字的節目,背後製作過程絕對沒有看起來容易。
也許在你的組織中,老闆會一聲令下:「去弄一檔時下流行的」、「搞一些年經人喜歡的Podcast呀!」這麼說好了,如果真的如此簡單,為何有許多年薪百萬的人,需要放棄自己的工作才能投入新媒體,不正是因為「搞年輕人喜歡的」是件不容易的事嗎?
熟悉網路的人更擅長討好演算法,當今高中生比網路世代又更推進(手機世代)他們隨手錄製的一段影片、隨手發的心情疑惑,爆紅程度比你企劃發想一週、辛苦製作數日的作品高出三個周杰倫(新計量單位?),原因是什麼?專業能力占一點、運氣也占一些,更主要的原因,還是高度競爭的結構之下,如果不是頂尖就很容易被中層、下層氾濫的產出淹沒,此時就更不用抱怨時不時搞怪一下的平台審核機制與演算法邏輯。
2024年新國會,核四議題總是時不是會被提出來討論,尤其在2050淨零碳排目標下,核電是否被接受,會有很大很大的變數,擁核派多了一些施展拳腳的空間,即便各方對於「核能是不是一種綠能」有各自的論述,但『零碳』的壓力還是在執政黨身上,從2024年7月的審查核電延役修法草案,和反核三延役晚會就可見一斑,民進黨在國會的少數與「新老闆」賴清德總統的態度,會是核電是否退出台灣電力來源的關鍵之一。
同時,核能問題不單單是環境能源問題,它兼有政治問題、歷史問題,我們難以單純以環境因素,回覆核能問題的複合性。若我們只簡單暴力地,推廣環境資訊論述時,恐怕只會把群眾推得更遠,並使其抱持著真誠的疑惑與我們為敵。
在此脈絡之下,反核團體(許多環保團體的起家議題)需要在「逆風」之下打得更謹慎。尤其,近幾年開始,台灣社會的民主倒退、政治極化與同溫層效應,在網路時代的推波助瀾下,變得棘手。勢單力薄的環保團體是否應付得來?當科技工具愈進步,人類就愈退步,舉一個自身例子:
曾有一次反核貼文的社群規劃,我只負責到懶人包的資訊收集,整個社群規劃已經被定調了。我看了一下內容,驚覺不妙,這些論述的內容都是「舊的」雖然資訊是正確的,但是論述方法過時了,當擁核方出新招,我們卻打算用舊的回應時,便會發生「論述吞噬」意即,新的論述對舊論述進行強有力的反駁,使舊論述的效力被削弱或完全消解。如此,反核論述就無法突破「舊」的框架。公共論戰上,僅僅靠著「重申」自然無法有效回應新挑戰,失去話語權。
總幹事面試時,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現在大家都在追求曝光跟流量,NGO是否應該要服膺這個趨勢?」一時半刻我回答不出來,總幹事要我往後工作時,都把這個問題留在心裡。長期以來我似懂非懂,時至今日我終於得到解答:「NGO不是企業,但斷斷不能失去專業。」權衡理念與流量是門學問,若我們是外行,讓專業的廣告人來吧!
印象深刻,在一場組織工作坊中,來自行銷公司的講者,請各單位推派代表說一個故事,儘管大家不是擅長講話的人,但在工作歷程中,必定都有一則打動人的故事。最後在回饋階段,我下了一個評語:「故事不用虛構,也可以很迷人。」這句話出自電影《飛月情海》(可參見筆者影評)。動人的故事人人有,只是欠缺一個表達的能力。一個組織對於行銷人才的重視,便是真正的遠見。
說穿了,所謂的「環團困境」背後更深一層的問題是,這個社會究竟是如何在取捨、思辨「環境」這件事,當我們問出「什麼才重要?」時,其實亦是在探索一個值得追求的未來。離開之前,我猶然記得,第一次參與街頭抗爭時,環境議題給我的感動,至今仍回味再三,盼望這份一瞬的熱情,可以薪火相傳,點燃眾人。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杜甫〈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