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眾生見證，見證眾生

「我們擁有個人的記性和記憶，即便不會改變世界和現實，那麼至少在面對統一、規劃的真實時，我們也會在心裡呢喃到：『情況不是這樣啊！』……不能大聲地講，就做一個耳語者；不能做一個耳語者，就做一個有記性、記憶的沉默者。」
－閻連科〈經此疫劫，讓我們成為有記性的人〉（2020年香港科技大學研究生寫作班網絡授課內容）

簡介

　這是一部足以代表2020年代中國的電影。

　說得誇張一點，我甚至認為，這部片的重要程度與撼動人心的力道，或許可以堪稱是這個時代的【活著】（1994）。它們的共通點是，都用了一種很溫柔、很和緩，同時卻又藏著深沉惆悵的語調，引領我們去了解一個時代的「中國／中國人」。

　本片採用「偽紀錄片」的形式拍攝。
　故事講述一個劇組，原本打算利用年假前的空擋回到武漢，將年輕時的作品拍完。沒想到在殺青前兩天，新冠疫情爆發！包括導演、製片、男主角等工作人員，全都突然被關在飯店內。接下來兩個月隔離的日子裡，這群無法回家的劇組人員，該如何去面對這場前所未有的巨大變故？而這部沒拍完的電影，又將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完成？

因為親近，所以真實

　「偽紀錄片」並不算是很罕見、很稀奇的創作手法；然而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中，這種宛如拿著手機、攝影機紀錄的說故事方式，卻給本片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力量！

　因為在這樣的視角中，我們觀眾就像是人物身邊的某個朋友或工作人員，將這些角色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他們任何細微的情感變化，盡收眼底。

　例如，我們會看到：電影一開始，導演曉睿（毛小睿 飾）等人翻出年輕時作品的興奮，以及想要完成未竟夢想的熱血；演員江誠（秦昊 飾）哪怕認為現在拍一部無法過審的電影「不現實」，自己也得照顧妻小，但最終仍拗不過導演的，友誼的真摯，以及對家計的擔憂；乃至於封城前，整個劇組行程大亂，大家在擔心拍片硬碟的同時，也都隱隱約約覺得危險，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反應……等。

　透過那十分貼近人物的手持鏡頭，以及演員們細膩而自然的演繹，不禁會讓觀眾相信，這些人物都極度地「真實」！

　他們有著真實的情緒、真實的性格，更有真實的生活氣息。他們就像我們一樣，有著小小的夢想、有些小小的煩惱。
　會出現明明要隔離了，卻還不斷想跟警衛討價還價、試圖走後門，這樣小小的自私；也會有，明明被疫情消息搞得惶惶不安，卻仍要給朋友塞紅包、送口罩，這樣的小小的溫情。甚至還會在快受不了隔離時，用影片來對防疫人員開玩笑，表達自己小小的不滿。

　正因電影把這群人拍得如此「真實」，因此疫情爆發時，觀眾才能對他們的遭遇有如此深的共感。

　電影中，飯店突然被封閉，男主角江誠一邊跟外界聯絡、一邊急著想出去，並與警衛發生了口角；而其他人（包括劇組成員和警衛自己）也都同樣慌亂時，我們也便會被他們的心急感染到、跟著一起緊張了起來。

　進入隔離後，當男主角隔著手機螢幕，跟妻子（齊溪 飾）相對流淚，並說著「現在才發現，沒有什麼比一家人聚在一起更重要」時，我們也才會對他們的驚惶和思念，有了強烈的共鳴，跟著他們一起流淚。

　導演婁燁，利用這種「真實感」，在電影的中段給我最震撼的一個情感衝擊，是新年除夕時，被隔離的劇組成員用手機視訊，端著便當「線上圍爐」。

　由於隔離期間，所有人都很苦悶、內心都相當恐慌，大家也都知道這點；所以在這種時候，劇組成員反而暫時成了能彼此支持的一個大家庭。他們互相關心、互相打氣，偶爾彼此開開玩笑；酒酣耳熱之際，甚至開始（在視訊裡）唱歌跳舞了起來。

　我們既會覺得，這種苦中作樂，其實格外令人傷心；因為鏡頭一轉，大家其實都只是孤伶伶地在自己的房間裡，強顏歡笑。同時，我們又深深地感受到，他們隔離的寂寞與沉重，知道他們太需要一個暫時忘掉煩惱的時刻了，因此會覺得這樣難能可貴的陪伴，真的相當溫暖。

就在很近的遠方

　電影雖成功地營造了真實、親近的情感認同，來感動觀眾，不過電影的格局並沒有只停留在男主角跟這個劇組的故事上而已。更有意思的是，哪怕電影不斷地去堆疊封控期間，防疫政策所帶來的不安與壓抑，但「批判政府」，似乎也不是電影的主要目的。

　那麼導演關注的、想呈現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認為是「中國百姓」這個群體。

　就宛如我們觀眾透過很貼近的紀錄片視角，去觀看江誠與劇組成員一樣；劇中的人也同樣地透過新聞、網路影片，去關注同一塊土地上，疫情中大大小小的悲劇。

　尤其是電影中、後段開始，愈來愈頻繁地穿插各種網路上流傳的、記錄了中國不同角落事件的短影音──你能會看到有人會與防疫人員真摯地表達感謝，也有些人會因烏魯木齊大火事件而怒砸防疫站洩憤；有些人乖乖地配合檢疫，更有人無畏地上街表達自己的不滿。他告訴我們，這些人不完美，但也不邪惡；他們有不理性的時刻，但也有很人性、很可愛的一面。

　而無論是電影邀觀眾去觀看的方式還是對象，都可說，導演是很巧妙地將「藝術家的俯瞰視角」、「電影的旁觀視角」，轉換為手機拍攝的「一般人的視角」，更有效地增加這些「疫情眾生相」的真實感與說服力。

　另一方面，透過這種間接的觀看方式（我們看著主角在看），電影還暗示了另一項當代中國群眾的行為特質：默默關心。

　個人層面包括江誠自己用手機，拍攝陌生女子嚎啕大哭地目送母親遺體離開；跟妻子討論網路上小孩因隔離政策而獨自被關在家裡的影片；偶爾滑滑吹哨者李文亮的新聞，或武漢封城的消息。群體層面，則有全城一起為這場巨大悲劇的受害者、罹難者哀悼……等。以及更重要的：這些影片的「拍攝」、「流傳」和「被觀看」行為本身。

　就像是被隔離的劇組成員，用視訊彼此關心一般；在導演眼中，或許整個中國社會，某種程度上也像一個成員都被隔離起來的大家庭一樣。
　而透過這些網路影片，低調地關心、低調地表現人情味，正是這個大家庭的成員，也就是中國大部分的一般人，最佳的寫照。
　或遠或近，或親或疏，但疫情這段期間，我們都彼此「看」著、彼此陪伴著，一起堅強地撐過低谷。

　你如果硬要說，【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有什麼政治意圖的話，我想這大概也就是中國民眾，或者說導演本人，能對政權作出最嚴厲的表態了：
　我們有在看，我們也有在關心，而且我們不會忘記！

　不過即便是這樣不算太尖銳的控訴，電影都沒有表露得太明顯。或許是疫情之苦，對中國人自己來說，太切身，也太苦澀了。所以導演反而想用這個故事，來傳達一點溫柔跟希望：

　在電影的最後，是整個劇組面對疫情期間，大量的手機影片素材，相對無語。大家可能還是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段疫情、這個中國，更不知道該以何種調性，說完這段時期的故事。
　不過至少現在還能聚在一起舉杯，並見證、記憶下這一切，或許就已足夠了。

p.s.１

　或許會有些觀眾覺得，電影大量的使用抖音歌，有損品味。
　但我倒覺得，選擇抖音歌或芭樂歌，是相當切題的：這是一個關於大眾、一般人的電影。如果這最能體現當代中國民眾的喜怒哀樂的話，那麼抖音歌就是最好的配樂。

（而且你不得不承認，除夕夜，劇組成員開始狂歡熱舞時，那首〈火紅的薩日朗〉真的是挺歡樂的！）

p.s.2

　根據訪談，【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中的那部「未完成電影」的畫面，其實是導演以前作品【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刪減掉的片段。

【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導演、編劇 #婁燁
監製、編劇 #馬英力
主演 #秦昊 #毛小睿 #折妍 #齊溪
攝影、主演 #曾劍
剪輯 #田佳茗
#金馬獎 #金馬61
獲獎 #最佳劇情片 #最佳導演
入圍 #最佳剪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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