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影展最佳紀錄片入圍短片 B,影後短評:
《備忘錄》上海封城紀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照妖鏡;
《吹夢無蹤》從不回頭,是因為怕不敢再往前。
時隔 4 年和影展重遇,麟光片羽也好,隻字片語也罷,速寫紀錄每一部片的影後心得。絕不專業,也不追求可讀性 。゚(TヮT)゚。 但求自己記得,我的金馬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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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自己從「看電影」到「享受電影」的過渡,最大的催化劑應該要推回 2015 年。家鄉嘉義,開辦了第一屆的《嘉義國際藝術紀錄片影展》;高中的我第一次接觸到商業電影以外的影像作品,對於電影原來可以這麼平實、緩慢、怪誕、未知而感到驚奇。總之意識到了電影作為影像藝術的多面性,「紀錄片」這個乍聽無聊的名詞,也因此收錄進我的生活字典。
當年最有印象的作品包含《以遺忘為詩》、《追尋圖博之歌》等,在黑暗中淚流滿面的那個我,頭一次驚覺真實的生活有時比精妙的編劇更具故事性。藉此啟蒙,結下了和紀錄片緣分。北上念大學後,著迷於 TIDF、參加 CNEX 紀錄片學院、到林口拍紀錄片,對這個類型的電影喜愛只增不減。
一路上遇到許多動人的紀錄片作品,過程中發現自己對於「中國題材」特別著迷。那塊陌生而衝突的大陸之上,發生太多牆外之人無能想像的故事,紀錄片正巧成為窺探中國的小窗。後來,也對於中國的劇情片很感興趣。畢竟在壓抑的社會裡做一個藝術人,總是有話要說。得用影像說出來的,都是不得說不說。
因此金馬,我也首先搶中國的電影。像是 2017 年的《輕鬆+愉快》、《老獸》(涂們的得獎感言我們先不提 🙃),2018 年的《大象席地而坐》、《地球的最後夜晚》。2018 年典禮上一段感言觸動強國敏感神經後,當局下令抵制金馬影展,也使其後幾年中國的作品在金馬銷聲匿跡。
2019 後我多年未看金馬,但隱約知道中國的作品少了許多;今年排片單時驚喜發現劇情短片 / 紀錄片中有許多中國出品之作,感到非常開心。首先選了這兩部《備忘錄》、《吹夢無蹤》來品嚐(這個前情提要是要多長)。
2022年春天,新冠病毒在上海大流行,官方堅持清零下,全市兩千四百萬人遭強制禁足。受困貧窮社區的電影人,以手機、電視、網路等手邊素材為底,捕捉封城下的荒謬封控、官民衝突,與一場注定失敗的人民抵抗。當歷史被美化,網路被和諧,記憶會淡忘,我們需要電影來備忘。
創作團隊是 2020 年成立的「窮山惡水電影小組」,十分令人玩味的團名。正如觀眾預期看到的,備忘錄又再一次赤裸地展示中共當局的荒誕,以及義正嚴詞做瞎事的風格。
打著「人民至上」、「以人民為本」的旗幟,卻又一邊高喊「跟黨走」、「聽黨意」,宣達著違反人性的政策,只為圓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政治哲學,畢竟:怎麼能像西洋鬼子一樣無能地走向「共存」,這不就是政府效率低落的表彰?在政治哲學外,或許也考量著醫療量能的短缺,深怕疫情失控、人間煉獄,強國的形象招致損傷。
「我是為你好」的家父長式政權,正在逼瘋土地上的每個人。《備忘錄》呈現上海封城期間,社區內人民的受苦和歇斯底里。90 餘天的足不出戶、一天數次的核酸檢測,即使在睡夢中也得「配合」快篩,政府從未用封城一詞,而「歸功」於人民的「自發性」之舉。
在作品中,也看見所謂「短視頻」如何劇烈地影響中國社會的民間生活,人手一機,使得動員和紀實蒐證較以往更容易,而紀錄片的取材也多採用短影音的素材;另一方面「微信」等群組的文字 / 語音訊息,也在片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中國社會仍允許著某限度以下的「政治自由」,人民有著模糊的法治意識,說著恰有其事的用語,像是「罵人不犯法」、「警察不能用暴力」等,敢於衝撞執法人員、試圖說道理、拼動員。但這一切,在強力的社會管控下,都僅是注定失敗的嘗試。政府知道,人民也知道。能讓你發洩,但別開起染坊了。
片裡最印象深刻的無遺是政宣文字的失義化,畫面閃過所有新聞媒體主播掛著完美笑容,用整齊劃一的語調說著以人民為本,堅持清零絕不妥協,動態清零必定成功,對比人民真實日常的絕望和崩潰,一切荒謬而麻木。主角將 600 個新聞常用詞篩選出來,隨機地組成一篇煞有其事的政宣稿,並用 AI 主播朗誦成文,偷偷地替代社區廣播——而竟沒有一人發現異狀。AI 文稿太過荒唐,逗得全場觀眾哄堂大笑,笑聲之中浮現那清晰的指控:中共體制下,官方訊息已失去真義,高度堆砌的文字僅僅是虛張聲勢的招式。
「有些人憤怒,有些人開始遷怒於他人,更多的人是漠不關心。因為他們知道,關心也改變不了什麼。」輕描淡寫的獨白,既悲觀又實在。
聽障女孩洋洋,熱衷徒手攀爬高樓。她沒錢、沒勢、還有身體限制,卻有自由如風不設限的心,立志成為攝影師。偶然機會下,導演與洋洋相識,時局艱難,談夢奢侈,她經由長期跟拍洋洋,反照自我生活。兩個女孩、五年光陰,以親近觀察與坦率絮語,謳歌生命、理想與友誼。
原本對這部作品並無期待,一探「爬樓女孩」的生活?毫無興趣。然而觀影當下,卻有三分之二時間都在流淚(自打臉大師 😍)更體會了「吹夢無蹤」這四字作為片名的巧妙。
「好好的生活不過,幹嘛偏要玩命?」這像極了長輩的碎念,卻是我對爬樓手最真實、直覺的想法;這部片作為回應,清淡地笑道:「人生本是血本無歸的賭注,得失難料,又何妨浪擲一場?」
原來洋洋非但不是不惜命之人,反而是太想活下去。
作為聽障人士,普通家庭、一路成長,生活多不易。她堅強,近乎逞強:中性的外表,放蕩不羈的浪子形象,天不怕地不怕,是為了把懦弱給隱藏。一但害怕了,好像就再也丟失了勇敢的能量,所以她逼著自己往前,不去想失去、不去想墜落。攀高吧,趕路吧,是匆匆也是奔赴,總之,不要在這裡停下來。所以他爬樓、衝浪、浮潛,一次又一次變得比過往的自己更強,愈靠近死亡,也就更像是活著。
導演和洋洋的友誼,是硬漢版的相濡以沫、相知相惜,看破不說破,你懂我也懂,不說喪氣話、不談感傷和煩惱,不多慮、不遲疑。倆人都志在攝影,洋洋是靜態、導演是動態,卻同樣都受抖音帶來的「短視頻」風潮所衝擊,本就離終點理想好長段路,這會又被大浪拍遠。洋洋原本從事淘寶商攝維生,業餘則拍自己所愛;到了近年,商家都要會剪「小視頻」的人才——洋洋哪裡會剪,畢竟聽不到聲音,怎麼剪輯?她二話不說,從杭州轉回老家重慶當外賣騎手,送餐、代買,有單就接,但不免仍因聽障條件而困難重重。再後來,疫情趨緩,她到海南的民宿找工,成為當地駐點攝影師;豈不是千迴百轉,始終蟄伏在理想的周遭,一有機會,便就定位。
電影尾聲,是導演到海南找洋洋過年。在視訊裡看到家人,洋洋第一次在鏡頭中落淚,比著手語道「他們變得太老了。」逞強地不被家人看見悲傷,下一秒又說要上工去了。晚上,跨年的熱鬧煙火,在洋洋眼裡是寂靜的燦爛,震耳欲聾的靜默使她不適,便帶導演去找她的新朋友:一隻黑白花貓。導演無意間捕捉到鄰居對洋洋不友善的言語,又暗自慶幸她聽不見,不用因此神傷。全片都是簡單的生活片段,卻讓人多有共鳴,體會洋洋這個「爬樓女孩」作為個人的立體性。
滄海一粟,你我都是追夢人,吹夢無蹤,未知哪一場大風,又將夢吹遠。罷了,只顧踏實每一個當下;熱愛生活,盼顧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