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倫柏納格鮮少露出陽光,大部分的時候,這裡都下著陰暗的小雨,春天對這裡的居民來說就像一種童話,永遠不會到來,只活在口耳相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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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的聖槍直指著倫柏納特分部的大裁仲官阿列克斯,沙夏一襲香檳色的修女服,頭上戴著太陽形狀的金冠,金冠後還帶著一片長長的雪白薄紗,被阿列克斯身後開了一個大口的牆面、吹進的風給帶起,薄紗在半空中上下浮動,搭上沙夏目露凶光的紅眸,從阿列克斯的角度回看,眼前的前大執行官就像死亡的女神降臨。
「你又要說這一切你都不知情…!?」沙夏的聲音嘶啞,雙目因為怒氣而瞪大,寶石般的紅瞳混濁的倒映阿列克斯似笑非笑的身影。
「但事實是如此,沙夏女士。」阿列克斯不緊不慢的說著,他並不在意眼前的女人期望在他身上得到什麼答案。
因為那個孩子的結局,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對伊底斯機關來說也好,又或者是聖廷內不知情的所有人,誰不知道新任教皇的女兒誤闖禁區,被白塔誤當成了適格者。
要說有什麼隱情嗎?
阿列克斯可以直說,有、或者意義上的沒有。看不慣新任教皇行事風格的舊派翼,大有所在,但基於這一任教皇與帝國女皇交好,那件悲劇,就真的純粹只是意外。
況且如今剩餘的教宗們都不是笨蛋,沙夏六年前與帝國女皇合作,由一個默默無名的地區裁仲官,一舉翻身被加冕為新任教皇,不過就是因為她的愛女。神子降生的悲劇一再重演,不斷有人想利用那些弱勢的聆者,而這其中、也包含沙夏女兒誤闖名義上的禁區,實際上是八皇子擁護者的殘黨來進行人工降生的實驗場。
所以回歸理性,在沙夏徹底端了叛變的教宗和舊貴族殘黨後,人工神子降生的鬧劇落幕,應該是再不會有人不長眼,利用沙夏的女兒來當與新任教皇的籌碼。
阿列克斯很清楚,他認識沙夏超過十年,沙夏之所以接受提議,坐上教皇的位置,成為教會的活傳說英雄,全都是——
——為了找到方法拯救蘇菲。
只有權力和莫大的力量可以保護她最重要的事物。
他想起那個春天,就像一生只會有一次的奇蹟一般,在他的眼前盛開。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在春日的某一天,第一場春雨落下,阿列克斯的別墅被敲響,他帶著被吵醒的不滿,穿越過陰暗潮濕的走廊,赤著腳踩在黑色的檀木地板,心情不悅地打開了門。
但這種不悅,在看門外被大雨淋濕的少女後,不悅的心情一舉消散,轉為了煩躁和無奈。
「沙夏,發生什麼事了?」
「……」
沙夏渾身發著抖,一言不發,身上代表教會一般聖職人員的純白修女長袍上面沾滿了泥汙,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沙夏雙腿間的布料有一大片的粉色……像被雨水沖淡後的血跡。
阿列克斯隱隱察覺到什麼,紅寶石的瞳孔因為憤怒變的細長,但他也只是握緊了拳頭,沒有在面上表現出一點情緒。
他緩慢地蹲下身,雙手捧住沙夏冰冷的小臉查看,映入眼簾的是消瘦的下巴,少女如玫瑰花瓣般的嘴唇被自己咬到發白了,甚至還有一小塊被咬破結痂的傷口,撥開遮擋右邊臉頰的頭髮,可以看到白皙的臉頰高高的腫起,那是施暴的痕跡。
這對身為長期管理一般民眾和解決暴力事件的裁仲官來說,並不是很陌生的傷痕,尤其在未成年凌虐或是侵犯事件中,那些可憐的孩子身上……。
他沒有想過,這樣的事,也會發生在聖廷內,而且還是他的家人身上。
外頭的雨還在下,但阿列克斯與沙夏卻依舊僵持在門外,兩人都一語不發。
良久,沙夏像是回過了神,注意到阿列克斯撫上她臉頰的雙手,她頓了下、並沒有揮開,而是終於抬起了頭,被淚水沖刷過的紅瞳,並沒有變得明亮,而是帶著疲憊和空洞。作為沙夏的監護人,阿列克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女孩露出這種表情。
「阿列克斯叔叔,我好累,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呢?」
經歷了很久的沉默,沙夏微微笑彎了眼,她血色盡失的雙唇硬是擠出了笑容,身體還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但是唯有她的請求、帶著堅定。
雨還在下著,天空依舊陰沉,阿列克斯的雙膝像是承受不住的跪下,他眼眶裡泛著淚,顫抖著伸出手,緊緊的抱住了沙夏單薄的身驅。
「我在這裡沙夏、我在這裡,不要害怕……春天很快就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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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斯回過神,他想起那個場春雨,那個忍著疼痛來求助他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名獨立的女性,並且有了蘇菲。
少女獨自扛下命運的挑戰,在雨停過後,再一次像太陽般新生。
並且她的覺醒還引發了天氣的異象,倫柏納格從來都是烏雲密布的天空,卻在蘇菲誕生、沙夏同時覺醒的那一日,就像神的慈悲為他們母女撥開了陰霾,陽光落下在蘭加德家族的莊園內,也照耀在了床上的沙夏與蘇菲。
阿列克斯站在門外,此刻莊嚴而純淨,他久久不能回過神,直到他聽見沙夏抬起虛弱的稚嫩小臉對他說。
「阿列克斯叔叔,春天真的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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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她心裡,春天早就過去了很久,久到那個走上命運的小女孩都已經長成一位母親了。
眼前的沙夏,聖槍抵在他的頸邊,求的只是一個答案,一個從一開始就結束的答案。
「沙夏,蘇菲的結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妳只是希望我能夠像那時一樣,告訴妳這一切都是上面的人安排好的,都是照著劇本走的……」,抵在頸邊的聖槍漸漸變得不穩,阿列克斯感受到從金屬的槍身傳來的顫動,他接下去說,「可是沙夏……暴風雨早就停了,是妳自己揭下那塊遮羞布的……」
覺醒成為覺者也好,自願坐上教皇的位置也好,扛下整個聖廷的非議也好,教會的英雄,她也不過是作為一名母親。
那一場暴風雨早就停了,在蘇菲誕生的時候,在往後她們度過的每一個日子裡,每一天都是春天,直到命運要沙夏再次選擇。
「沙夏……這已經不是少女時期,能夠靠大吵大鬧去解決得出一個答案,因為蘇菲的誕生,不同樣是應驗了妳真正渴望的嗎?」
——家人。
沙夏是宗族的孩子,但阿列克斯的妹妹和她的丈夫雙亡,她也沒有兄弟姊妹,蘭加德家族僅存的只有他們了。
阿列克斯畢竟身為沙夏的叔叔,嚴格意義上來說,永遠不會是她最親密的家人,所以那場意外後,他選擇將沙夏託付給聖廷,卻沒有想到、姪女渴望愛,卻反而被愛傷害。
「您又懂些什麼?如果蘇菲生來是為了走上白塔的劇本,那還不如我一開始沒當上聖女,沒有被……被…嗚嗚嗚…啊啊嗚嗚啊啊啊…」她自己揭下了傷疤,又像那場春雨一樣,晶瑩的淚水洶湧的落下,雙腳支撐不住的發軟,跪坐在地上。
阿列克斯疲憊的揉了柔眉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場對話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他走過來沙夏身邊,脫下身上的大衣,從背後為她披上,經過長時間的冷風吹拂,沙夏赤裸在外的肌膚已經一片冰涼。
阿列克斯虛虛的從背後環抱住沙夏,耳邊是如困獸般的低泣,眼前是裂縫外的灰色天空。
雨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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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沙夏的死,並沒有為她爭取到光榮的犧牲或是其他的,聖廷的教宗與議會的其他席次都一至認為,此次的反轉共鳴乃是作為一個教皇的最大失態,因此他們並不會將沙夏的雕像刻在中央教廷的地下墓地裡。
失態?阿列克斯想想就好笑,十二個席次裡,反對的就只有他一個,就連隔壁的第三席、自己的好友多米妮都投以擔憂的眼神,就像在說他還沒有走出沙夏的死。
但沙夏的死,從他為她提供「002」計畫的實驗記錄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直面她有一天會死的情況了。
很長一段時間,阿列克斯的心思幾乎沒有在會議上,也不想去關心她們如何給沙夏定罪,甚至是他們爭論蘇菲的死活。
最終從議會走出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他看到了那個被稱作神子的女人,特殊鎮壓部隊的隊長、女王的看門犬-莉婭。
不知是好奇心驅使,抑或是想起沙夏最後的囑託,阿列克斯調轉腳步,跟了上去。
「阿列克斯二席,建議你別讓殿下聽到那句稱呼,還有、此次事件殿下念往日與教皇的交情,所以免去了蘭加德家族暗中協助教皇獲取有關於"002事件"相關塵封文獻的相關責任。」莉婭一邊說著,轉過身,碧色的瞳孔裡冷冰冰的,「最後,回答你問題,是、這是蘇菲的希望也是沙夏的期望,是為了明天、也是為了沙夏自身的作為,所以這段歷史必須被埋葬在英雄墓地,這對"教會的英雄"的沙夏來說,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教會的英雄。
眼前的神子,似乎並不如報導上或是紀錄上的完全冷漠不黯人理,相反的她選擇了一種很巧妙的方式,來紀念沙夏的死。
兩人的沉默維持了一段時間,見阿列克斯似乎對於將沙夏葬在英雄墓地,並沒有任何的問題過後,莉婭抬腳轉過身,準備回到小艇上。而阿列克斯只是直直地望著那個背影離去,直到她上船,那個一直隱藏在陽傘下的身影,這才露出了面容。
回憶裡倫柏納格唯一一次春日的陽光閃過,與眼前的情景重疊。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阿列克斯叔叔』躺在床上,懷裡抱著剛出生小嬰兒的沙夏,虛弱的對他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蘇菲……請您代替我看著她……長大…』
看著那頭美麗的亞麻色長髮,還有尚且年幼稚嫩的紅瞳,以及那個懷念的笑容,阿列克斯終於是鬆了一口氣確認了什麼般,他扯了扯領口的絲巾,嘴上念叼著、也不管莉婭還聽不聽的到。
「真的是,老是這麼亂來,我的冷汗都要掉下來了……不過、這樣就可以了吧——」阿列克斯轉身對上那處墓碑,溫柔的笑著。
「——沙夏。」
新立的墓碑上刻著沙夏的名字,而底下的基座,還有一行剛被刻上去的字。
『此碑紀念教會的英雄—沙夏·蘭加德 / "願蘇菲平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