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渺小一生》的過程絕對稱不上愉快,甚至幾乎可以說是痛苦——無時無刻你都隱約知道,事情不會更好——的那種逼近絕望的痛苦。那是一種令人無能為力的沮喪,讓人體會到世界從來都不慷慨,好幾度,幾乎想鑽進書本裡大喊,為什麼人生如此不公平?
作者讓哈洛德述說了以上的種種心境,於是我就和書裡的那些愛與遺憾的人們一樣,終究只是(只能)旁觀。
近五十萬字,作者柳原漢雅在專訪時說,編輯曾與他商討,這麼長的篇幅對行銷不利,要不要減為三分之一,但他覺得沒辦法刪。以讀者的心情來看,好在當初出版社沒有堅持,倘若不是這樣的厚度,你會感覺虧待了所有的痛苦。
我在閱讀的過程裡,時常需要暫時闔起來深呼吸,或是必須將書本放下,以免眼淚浸濕。雖然作者說,他想要寫的是一個童話般的封閉世界,沒有種族偏見、沒有明確的年代與時間,讓人能更純粹地只專注於角色之間。然而,讀得這麼痛苦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知道,這一點也不是虛構。不是虛構的意思並不代表這是一部實際發生的故事,而是我深深知曉——這樣的悲慘故事每一刻都正在發生。我無法不去想,如果剴剴案的剴剴有幸(?)長大,裘德是不是就是他未來的模樣?又無法不再自我厭惡地去想,苦痛能夠被這樣簡化嗎?
作者柳原漢雅說,他刻意寫下四個男性角色,因為他認為,在社會氛圍下,男性普遍較女性傾向沉默不發聲。在閱讀完《渺小一生》以後,我因緣際會閱讀了町田苑香的《52赫茲的鯨魚們》,我確實忍不住感嘆那描寫痛苦的厚度與深沉,是不是源自於主角性別的差異。絕不是評價高下之意(不是只有一種關於痛苦的書寫方式),而是《渺小一生》裡,就連遠在書本對面的讀者,都彷彿能夠體會,裘德內心龐大而壓抑的陰影,他形容有如深夜森林裡的鬣狗,讓他永遠只能獨自面對。(而我又忍不住回想,當時被綁在樹上任由兇狗撕咬的虐童案,無助的孩子們要如何面對往後的人生。))
那是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日復一日,不是靠性愛或身體的吸引力、金錢、子女或財產綁在一起,只是靠彼此的共識走下去,為一個絕對不會訂定契約的同盟關係付出。友誼是見證另一個人在人生中緩慢滴流的悲傷,以及種種漫長的無聊,加上偶爾的成功。友誼是自己有幸在場見識另一人最悲慘的時刻而深覺榮幸,而且知道你悲慘時他也會在你身邊。
「友誼」是《渺小一生》的主軸,我們彷彿都能在生命裡看到像是傑比、麥坎那樣的朋友(威廉的門檻太高了),大學時代像是把人推向現實社會以前的烏托邦,封閉卻單純,我總能回想當年的系館地下室,每當死線前一晚,所有人徹夜不眠,一邊瞎扯打屁一邊趕作業,那些無數個專注而快樂的夜晚。裘徳在這裡,展開了第二人生。
如果是童話故事,從此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惜作者並沒有打算走療癒路線。他讓我們目睹一次又一次,曾經的痛苦從來沒有好起來過。讓人不禁想問,到底該怎麼做才可以?到底誰才能夠成為裘德的金繕師,將破碎的陶瓦一片一片接合?我想,或許威廉也曾經這樣質問過上天;而安迪每一次的治療,哈洛德每一次無聲的、挫敗的擁抱,或許也替他們如是控訴。
讀著圍繞在裘德十五歲以後的生命,也不禁讓人羨慕起友誼。四人友誼單純而幼稚,傑比的狂妄與自私,是總是造成傷害的那一個,但也是總能製造歡樂的那一個,我馬上就能聯想到生命裡的某個人,人生中沒吃過什麼苦,總能尖銳又刺耳的說著一個個笑料,而你永遠也無法對他真正生氣,因為你就是知道他從來不是惡意。麥坎的天真與慷慨,在團體裡永遠無害,所有的人愛他,所有的人需要他,在每一次的聚會裡他永遠是耀眼而低調的存在。威廉是你我生命裡都遇過的那一個,靠著自己腳踏實地獲得大放異彩的角色,他不是最幸運的那個,卻是最努力的那個——而且,在他的人生裡,努力是可以有回報的——除了和一個人有關的所有例外。
裘德就像是永遠在旁,欣賞著這群美麗而閃耀的人們,他像是望著子女快樂成長的父母,從不期待有任何回報。但他明明是其中一人。哈洛德說,你會利用每個快樂的時刻,抓緊它們當證據,看到沒?這就是人生為什麼值得活⋯裘德的人生,真的值得活嗎?
閱讀《渺小一生》另外一個痛苦,就是我知道我只能啞口無言,我只能任憑眼淚。在這樣龐大而複雜的人生面前,我無言以對。而我深深感謝裘德生命裡這些後來看似過於完美的境遇,不,這都還不足以彌補。這樣的友情於我淺薄的想像實為難能可貴的存在,感謝柳原漢雅將他們書寫下來,是這個年代好需要的純粹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