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東海大學旁的祕密基地遠眺台中燦爛夜景,常常驚嘆,臺南怎麼沒有此等好地方,臺南這個太平城市,缺點就是太平了,沒有一點小山供我們這些浪漫人士、愛情黨徒流連,一大可惜。
你會說,有海啊,海洋裝的不是鹽水,是一整個氾濫的費洛蒙,情侶帶去海岸情感瞬間加溫,再平凡的人走在沙灘都能一秒變詩人。不過最大問題是看膩了,如同經過幾輪吃到飽,再見到牛排就好比東坡肉抹奶油一樣膩。海有多少詩意就有多少失意。當年被二中段考逼瘋的我們,約了幾個制杖好友,一起去黃金海岸看日出,直到被灰濛濛的海浪訕笑,才想起我們位在西海岸,只有日落沒日出。
回到山的主題,剛剛純粹是一時悲從中來。
有啊,舊臺南市有山,以前的桂子山、現在的南山(公墓)。桂子山在我們青春期,那可是不輸棒球場的啦啦隊髮香區,一邊是純女校時期的家齊女中,一邊是溫柔婉約(這我自己加的)的南商,每次騎小Dio上學,都在挑戰最慢騎法,把書包帥帥的掛在機車龍頭上,在等紅燈時閉眼享受青春吹拂。幾次,遇見隔壁班少年禿同學,我問他明明不順路,為何會在這裡碰到他,記得當時,他只給我一抹神秘的微笑。
談了這麼多,原諒我話鋒再一轉,其實要談的是另一座山,南山公墓,那座很安靜的山。如同道士主持祭祀前需沐浴更衣,在談這座山時,我想先把543都說一遍,放下,再前進。雖然單純只是胡扯。
不知道大家掃墓祭祖時的心情如何,鐵定不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階段,但某種陰鬱是合理的,尤其在陰宅市中心的包圍下。
我卻帶點雀躍,這跟掃墓的時間有關。
很大一部份的老臺南人習俗,掃墓在大年初一這天,前一晚是陽間團圓,後一天是陰陽團圓,看來也十分合理,也合效益。「大家都在,不如,把阿公阿嬤也揪來」大致是這樣的暖心思維。
特殊親子關係,所以小時候經常一人在家,也所以熱愛家中一切吵雜聲音,家中若有長輩友人來訪,那客廳傳來大人說話的聲音,是最美的搖籃曲。多數無人的夜晚,我會打開收音機,讓廣播聲伴我入眠。
掃墓這天是我最愛的全員到齊日,親戚們、堂弟妹都在,一起在墳前剝橘子、壓墳紙、燒金紙,快樂圍爐,只是圍的是金爐。為了不負屁孩為首之名,我會呼朋引伴,帶著表哥表姊、堂弟妹,在別人的墳拱跳上跳下,刺激極了,根本是我們過年限定的極限運動。或者,開啟一段識字遊戲,讀著別人的墓碑指指點點,從康熙、道光、咸豐、光緒一路看下來,歷史課本才有的年號,在此輪番現身,這是歷史悠久的臺南、移民梯次大學長的基地才有的傳奇。
一次,沿著墓區少有的小路走跳,瞥見「黃九屎」的墓碑,眾屁孩停下來眼睛發亮,如獲至寶,然後是一陣狂笑。事後回想起來,那是黃兄不跟我們計較,不然民間傳說之夜走著瞧。等等,那晚的……該不會……
好,完全是鬼扯,這樣說好像是黃兄來扯被子,並不是,單純是本人的鬼扯,那晚就像平安夜一樣寧靜安祥。
傳說中的人高馬大女漢子戴燕—我的曾祖母—那位把我捧在手心的女神,葬在中華南路旁,以陽宅看就是金店面,停車就到非常方便。這一站舒舒服服,每每祭拜都是輕鬆優雅,幾步路外有間墓區僅存雜貨店,販售檳榔與各種冷飲,根本墓區的好市多,尤其老婆婆退休後是年輕孫女來看店,讓人只恨一個胃不夠裝這麼多飲料,渴望上門消費的心,春風吹又生。
放眼無言的山丘,像人生一樣,密密麻麻的丘塚,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你看不出哪裡還有空間時,就又有新朋友陰居落成。每個人都有人立碑,有些萬人瞻仰,有些後人定期觀想,而大部分都付諸爬蟲、風沙。一生的豐功偉業,或者默然平淡,最後都是石頭上刻幾個字向這個世界交代,其他的帳?另一端世界或許有人等著跟你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