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首先,為什麼語言學和邏輯學工作者關注簡單句﹖
其中的一個原因顯然是因為,相對於其它的複合句式來說,簡單句較易入手。但有一個理論性的原因則少有提及。我們直觀地認為一個語言的簡單句呈現的是該語言的一些基本句式,而基本句式最能體現的是該語言的一些基本語構結構。我們接受這個直觀。
但籠統地將簡單句等同「S 是 P」這樣的結構犯了至少五個毛病。
一,如果說屈折語或歐語的簡單句一般具有「S 是 P」這樣的結構是可以的,但將「S 是 P」視為所有 (?) 語言共享的結構便是一個龐大的預設。109 我們有很多邏輯系統(如 λ演算﹑範疇論﹑函數式編程等) 的語言都不是以「S 是 P」為基本句式的,不辯自明。王路談論的是自然語言及以自然語言為對象的謂語邏輯或一階邏輯,即使如此,先不要說上古漢語,高度屈折的俄羅斯語的簡單句都有別於「S 是 P」結構,譬如﹕
[備註﹕這來自一位略懂俄語的波蘭朋友的幫忙﹔若有俄語專家,精隨便指正。]
二,「S 是 P」的句式是以主謂語結構為基礎而提出的,謂語邏輯 (predicate logic) 的創始人亞里士多德有這樣的理解,此後西方的邏輯學者亦都是在這個基礎之上思考問題的,雖然今日很多邏輯語言都不採用「S 是 P」這種句式結構,但邏輯學者都還沒有明確地意識到主謂語結構僅僅是一個人工手段﹑一個觀點。弗雷格最早在《概念文字》中便對此加以論證。[Frege 1879: 前言, §3, 9] 其後在〈函數與概念〉一文及《算術的基本定律》第一冊中重覆了類似的見解。[Frege 1891; Frege 1893: §1-4]
三,所謂的「S 是 P」其實只不過是我們按照某一觀點而對譬如「ABCD」(其中的任一大寫字母均為語詞) 這樣的一個字符串進行語構解析 (syntactic parsing)。因此當我們說「ABCD」具有「S 是 P」的結構時 (假設 S=A﹑是=B ﹑P=CD ),「S 是 P」僅僅是我們的後設語言 (metalanguage)110 中的一個句子。沒有後設語言是唯一的,因為每一個後設語言都是一個觀點。正如沒有一個作為對象語言的自然語言是唯一的,處理任一自然語言的觀點 (後設語言) 也顯而易見地不可能只有一個。即不是所有自然語言必具「 S 是 P」的基本句式,「S 是 P」也不是某一自然語言可以表呈的唯一的基本句式。正如前面提到很多邏輯語言都不是以「S 是 P」為基本句式,譬如 λ演算便有這樣的基本句式﹕λx.M,其中的「λ」為蘭姆達算子,「x」為參數及「M」為蘭姆達表式,點號為方便閱讀的標點﹔而範疇論的基本句式則是表呈數理結構的「f:A→B」,其中的「A」﹑「B」為某範疇 Cat 中的對象 (object),箭頭「→」為映射 (mapping, morphism),「f 」為對該箭頭的標籤。這些句型都不可以讀作「S 是 P」。
四,如果 [王路 1992] 引文所說的「句子」的語言脈絡包括邏輯語言及數學語言,簡單句式 (基本句式) 不一定具有「S 是 P」的結構﹔如果其語言脈絡僅包括自然語言,我們的例句句式在結構上顯然比「S 是 P」更簡單。除此之外,謂語有兩個互競概念,一個來自歐洲傳統語法學者。他們認為一個句子可以解析為兩個成份: (1) 一是主語,而用來完成有關主語的思想的成份稱為「補語」或「謂語」。(2) 現代謂語演算 (predicate calculus) 則認為一個句子的謂語就是對應主動詞及其附件的部份,受現代邏輯影嚮的語言學者也接受了這個觀點 。[Carnie 2013, 第二章] 但反過來,奠定現代邏輯的工作者顯然是受到傳統語法影嚮的﹗上述兩個互競概念分別有以下的結構﹕
兩個謂語概念都沒有突出繫詞「是」的語構位置。就 5.2_3 而言,補語可以是名詞﹑形容詞﹑短語,使用「謂語」一詞時,通常指的是補語及進行補充動作的繫詞「是」。就 5.2_4 而言,繫詞「是」僅僅是眾多主動詞中的一個動詞。因此無論是 5.2_3 還是 5.2_4,繫詞「是」都可以說是謂語或主動詞 (±附件) 的一個內置成份。歐洲傳統語法學者沒有突出繫詞「是」,他們認為歐語的普遍句式具有「主語+謂語」的結構。[王路 1992] 引文中的「主一繫一表」結構,其中的「表(語)」一詞源自《文通》。如前述,馬建忠沒有對「表語」作出任何界定,用例亦多有反覆。我猜測,也只能是猜測,馬建忠是因應歐語有謂語的說法而提出「表語」一詞111,即馬建忠因應歐語的主謂語結構中有「是 」這樣的一個結構而提出,然後現代漢語學者在這個基礎之上再提出「主語 + 繫詞 + 表語」這樣的結構,因而突出了繫詞的語構位置。
五,我們回顧一下歐洲語法作品便可以有一個大概的了解。譬如公元前第二世紀的第一部希臘語語法作品《語法技藝》便沒有一個類似繫詞的字出現,也沒有對「είναι」進行任何論述。該作品共分 25 節,25 個題目,包括「語法」﹑「聲調」﹑「標點」﹑「句號與逗號有別之處」﹑「音節」﹑「單詞」﹑「句」﹑「名詞」﹑「動詞」﹑「變位」﹑「分詞」等,不但沒有強調繫詞,根本沒有涉及繫詞的位置或作用的任何討論。至於「句」的定義,《語法技藝》的作者如是說﹕「一個句子由單詞組合而成有完整意義的散文體或詩詞體,共有八個語部:名詞﹑動詞﹑分詞﹑冠詞﹑代詞﹑介詞,副詞和連詞。」[Dionysius 1874: §13] 近至十九世紀,德國語文學者 (philologist) 穆勒於 1862 年在英國牛津大學進行的一連串講演時,共九講 (橫跨 4月﹑5月﹑6月),亦沒有片言隻語論及繫詞。丹麥語言學者奧托‧葉斯柏森的《語法的哲學》(1925) 一書只提及「繫詞」三次,兩次在註腳,而在討論句子時卻提出了這樣的批評﹕「根據傳統邏輯,每個句子都形成一個由主語﹑繫詞及謂語合成的三位一體。邏輯學者分析所有句子(命題),並且必須對這三個部分作出處理,從而獲得一個便於其操作的固定架式。但即使就他們純粹的知性命題而言,這個架式也是人為和虛構的 …」[Jespersen 1958: 305] 這便很清楚了。當然,「繫詞」是拉丁語語法學者的用語,但二十世紀前,強調繫詞在句中的位置或作用的絕不是歐洲的語法學者或語文學者。事實上,進入二十世紀之後,走形式化﹑邏輯化路徑的語言學者都不太崇拜葉斯柏森口中的「三位一體」。
那麼,在歐洲學術史上,突出了繫詞「是」位置和作用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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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雖然王路文本中沒有使用「所有 (語言)」一語,但「一般來說,語言學家和邏輯學家把句子首先分為簡單句和複合句。所謂簡單句, 指具有『是』這樣結構的句子,… 在印歐語系拼音文字中尤其是這樣。」是一個幾乎沒有脈絡的句子,除了在末處強調「 在印歐語系拼音文字中尤其是這樣」之外,這裡沒有自然語言和人工語言的區分,沒有屈折語和非屈折語的區分。
110 所謂後設語言 (或元語言) 指的是用來談論語言 L2 的語言 L1。譬如,一本用德語書寫的英語文法書中,德語是 L1,被講解的英語是 L2。在這個脈絡中,德語是英語的後設語言,以英語是德語的所謂對象語言(object language)。後設語言和對象語言是一對相對概念。
111 但在概念上,馬建忠還沒有一個系統化的處理。這當然需要漢語學者考證確認或否證。